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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回

  冲绣阁恶语牵三画佐瑶觞陈言别四声

  按:席间七人一经坐定,摆庄豁拳,热闹一阵。高亚自见张秀英十分巴结,只等点心上席,遂与史天然、华铁眉、葛仲英各率相好不别而行。朱蔼人也率林素芬、林翠芬辞去,单留下陶云甫、尹痴鸳两人。覃丽娟相知既深,无话可叙。张秀英听了赵二宝,宛转随和,并不作态,奉承得尹痴鸳满心欢喜。

  到了初九日,齐府管家手持两张名片,请陶、尹二位带局回国。陶云甫向尹痴鸳道:“耐去替我谢声罢。今夜陈小云请我,比仔一笠园近点。”尹痴鸳乃自率张秀英,原坐皮篷马车,偕归齐府一笠园。

  陶云甫待至傍晚,坐轿往同安里金巧珍家赴宴,可巧和王莲生同时并至;下轿厮见,相让进门。不料,弄口一淘顽皮孩子之中,有个阿珠儿子,见了王莲生,飞奔回家,径自上楼,闯进沈小红房间,报说:“王老爷来浪金巧珍搭吃酒。”

  恰值武小生小柳儿在内,搂做一处。阿珠儿子蓦见大惊,缩脚不迭。沈小红老羞变怒,一顿喝骂。阿珠儿子不敢争论,咕噜下楼。阿珠问知缘故,高声顶嘴道:“俚小干仵末晓得啥个事体国先起头耐一埭一埭教俚去看王老爷,故歇看见仔王老爷回报耐,也匆曾差唍!耐自家想想看:王老爷为啥匆来?再有面孔骂人!”小红听这些话,如何忍得!更加拍桌跺脚,沸反盈天。阿珠倒冷笑道:“耐要勿反喤!倪是娘姨呀,勿对末好歇生意个唍。”小红怒极,嚷道:“要滚末就滚,啥个稀奇煞仔!”

  阿珠连声冷笑,不复回言,将所有零碎细软打成一包,挚带儿子,辞别同人,萧然竟去,暂于自己借的小房子混过一宿。

  比至清晨,阿珠令儿子看房,亲去寻着荐头人,取出铺盖,复去告诉沈小红的爷娘兄弟,志坚词决,不愿帮佣。

  吃过中饭,阿珠方踅往五马路工公馆前,举手推敲,铜铃即响,立候一会才见开门。阿珠见开门的是厨子,更不打话,直进客堂。却被厨子喝住道:“老爷勿来里,楼浪去做啥?”

  阿珠回答不出,进退两难。幸而王莲生的侄儿适因闻声,跑下楼梯,问阿珠:“阿有啥闲话?”阿珠略叙大概,却为楼上张蕙贞听见,喊阿珠上楼进房。阿珠叫声“姨太太”,循规侍立。

  蕙贞正在裹脚,务令阿珠坐下,问起武小生小柳儿一节。

  阿珠心中怀恨,遂倾筐倒筐而出之。蕙贞得意到极处,说一场,笑一常尚未讲完,王莲生已坐轿归家;一见阿珠,殊党诧异,问蕙贞说笑之故。蕙贞历述阿珠之言,且说且笑。莲生终究多情,置诸不睬。

  阿珠末便再讲,始说到切己事情,道:“公阳里周双珠要添娘姨,王老爷阿好荐荐我?”莲生初意不允。阿珠求之再三,莲生只得给与一张名片,令其转恳洪善卿。

  阿珠领谢而去。因天色末晚,阿珠就往公阳里来。只见周双珠家门首早停着两肩出局轿子,想其生意必然兴拢当下寻了阿金,问:“洪老爷阿来里?”阿金道是王莲生所使,不好怠慢,领至楼上周双玉房间台面上。席间仅有四位,系陈小云、汤啸庵、洪善卿、朱淑人。阿珠向来熟识,逐位见过,袖出王莲生名片,呈上洪善卿,说明委曲,坚求吹嘘。

  善卿未及开言,周双珠道:“倪搭就是该个房里,巧囡一干仔做勿转,要添个人。耐阿要做做看末哉?”阿珠喜诺,即帮巧囡应酬一会,接取酒壶,往厨房去添酒。下得楼梯,未尽一级,猛可里有一幅洋布手巾从客堂屏门外甩进来,罩住阿珠头面。阿珠吃惊,喊问:“啥人?”那人慌的陪罪。阿珠认得是朱淑人的管家张寿,掷还手巾,暂且隐忍。

  及阿珠添酒回来,两个出局金巧珍、林翠芬同时告行。周双珠亦欲归房,连叫阿金,不见答应,竟不知其何处去了。阿珠忙说:“我来。”一手拿了豆蔻盒,跟到对过房间。等双珠脱下出局衣裳,折叠停留,放在橱里。又听得巧囡高声喊手巾,阿珠知台面已散,忙来收拾。洪善卿推说有事,和陈小云、汤啸庵一哄散尽,止剩朱淑人一人未去。周双玉陪着,相对含笑,不发一言。

  阿珠凑趣,随同巧囡避往楼下。巧囡引阿珠见周兰。周兰将节边下脚分拆股数先与说知,阿珠无不遵命。周兰再问问王莲生、沈小红从前相好情形,并道:“故歇王老爷倒叫仔倪双玉十几个局哚。”阿珠长叹一声,道:“勿是倪要说俚邱话,王老爷待到个沈小红再要好也无拨。”

  一语未了,忽闻阿金儿子名唤阿大的,从大门外一路哭喊而人。巧囤拔步奔出。阿珠顿住嘴,与周兰在内探听。那阿大只有哭,说不明白。倒是间壁一个相帮特地报信道:“阿德保来浪相打呀,快点去劝喤!”周兰一听,料是张寿,急令阿珠喊人去劝。不想楼上朱淑人得了这信,吓得面如土色,抢件长衫披在身上,一溜烟跑下楼来。周双玉在后叫唤,并不理会。

  淑人下楼,正遇阿珠出房,对面相撞,几乎仰跌。阿珠一把拉住,没口子分说道:“勿要紧个!五少爷要勿去喤!”淑人发极,用力洒脱,一直跑去,要出公阳里南口,于转弯处望见南口簇拥着一群看的人,塞断去路。果然,张寿被阿德保揪牢发辫,打倒在墙脚边。看的人嚷做一片。淑人便拨转身,出西口,兜个圈子,由四马路归到中和里家中,心头兀自“突突”地跳。张寿随后也至,头面有几搭伤痕,假说东洋车上跌坏的,淑人不去说破。张寿捉空央求淑人,为之包瞒。淑人应许,却于背地戒饬一番。从此,张寿再不敢往公阳里去,连朱淑人亦不敢去访周双玉。

  倏经七八日,周双玉挽洪善卿面见代请,朱淑人始照常往来。张寿由羡生妒,故意把淑人为双玉开宝之事,当作新闻,抵掌高谈。传入朱蔼人耳中,盘问兄弟淑人:“阿有价事?”

  淑人满面通红,垂头不答。蔼人婉言劝道:“白相相本底子勿要紧,我也一径教耐去白相。先起头,周双玉就是我替耐去叫个局;耐故歇为啥要瞒我喤?我教耐白相,我有我个道理。耐白相仔原要瞒我,故倒勿对哉唍。”淑人依然不答,蔼人不复深言。谁知淑人固执太甚,羞愧交并,竟致耐守书房,足不出户;惟周双玉之动作云为,声音笑貌,日往来于胸中,征诸咏歌,形诸梦寐,不泱辰而恹恹病矣!蔼人心知其故,颇以为忧,反去请教洪善卿、陈小云、汤啸庵三人。三人心虚局促,主意全无。会尹痴鸳在座,矍然道:“该号事体末,耐去同韵叟商量个喤。”

  朱蔼人想也不差,即时叫把马车,请尹痴鸳并坐,径诣一笠园谒见齐韵叟。尹痴鸳先正色道:“我替耐寻着仔一桩天字第一号个生意来里,同阿要谢谢我?”齐韵叟不解所谓。朱蔼人当把兄弟朱淑人的怕羞性格、相思病根,历历叙出原由,求一善处之法。韵叟呵呵笑道:“故末啥要紧嗄!请俚到我园里来,叫仔周双玉一淘白相两日末,好哉!”痴鸳道:“阿是耐个生意到哉,我末赛过做仔掮客。”韵叟道:“啥个捐客?耐末就叫拆梢。”大家哄然大笑。韵叟定期翌日,请其进园养疴。

  蔼人感谢不荆痴鸳道:“耐自家倒要勿来。俚看见仔阿哥,规规矩矩勿局个。”韵叟道:“我说俚病好仔,要紧搭俚定亲。”

  蔼人都说“是极”,拱手兴辞,独自一个乘车回家;急至朱淑人房中,问视毕,设言道:“高亚白说,该个病该应出门去散散心。齐韵叟就请耐明朝到俚园里白相两日,我想可以就近诊脉,倒蛮好。”淑人本不愿去,但不忍拂阿哥美意,勉强应承。蔼人乃令张寿收拾一切应用物件。

  次日是八月初五,日色平西,接得请帖,搀起淑人,中堂上轿,抬往一笠园门首。齐府管家引领轿班,直进园中东北角一带湖房前停下。齐韵叟迎出,声说不必作揖。淑人虚怯怯的下轿。韵叟亲手相扶,同至里间卧房,安置淑人于大床上。房中几案、帷幕以及药铫、香炉、粥孟、参罐,位置井井。淑人深致不安。韵叟道:“要勿客气,耐困歇罢。”说毕,吩咐管家小心伺候,竟自踅出水阁去了。

  淑人落得安心定神,朦胧暂卧。忽见面东窗外湖堤上,远远地有一个美人,身穿银罗衫子,从萧疏竹影内姗姗其来,望去绝似周双玉,然犹疑为眼花所致。讵意那美人绕个圈子,走入湖房。淑人近前逼视:不是周双玉更是何人?淑人始而惊讶,继而惶惑,终则大悟大喜,不觉说一声道:“吻”双玉立于床前,眼波横流,嫣然一盼,忙用手帕掩口而笑。淑人挣扎起身,欲去拉手。双玉倒退避开。淑人没法,坐而问道:“耐阿晓得我生个病?”双玉忍笑说道:“耐个人末,也少有出见个!”

  淑人问是云何,双玉不答。

  淑人央及双玉过来,手指床沿,令其并坐。双玉见几个管家皆在外间,努嘴示意,不肯过来。淑人摇摇手,又合掌膜拜,苦苦的央及。双玉踌躇半晌,向桌上取茶壶筛了半锺薏仁茶,送与淑人,趁势于床前酒机上坐下。于是两人喁喁切切,对面长谈。谈到黄昏时候,淑人绝无倦容,病已去其大半。管家进房上灯,主人竟不再至,亦不见别个宾客。这夜,双玉亲调一剂“十全大补汤”给淑人服下,风流汗出,二竖潜逃,但觉脚下稍微有些绵软。

  齐韵叟得管家报信,用一乘小小篮舆往迎淑人,相见于凰仪水阁。淑人作揖申谢,韵叟不及阻止,但诚以后不得如此繁文。淑人只得领命,又与高亚自、尹痴鸳拱手为礼,相让坐定。

  正欲闲谈,苏冠香和周双玉携手并至。齐韵叟想起,向苏冠香道:“姚文君、张秀英阿要去叫得来陪陪双玉?”冠香自然说好。韵叟随令管家传唤夏总管,当面命其写票叫局。夏总管承命退下。韵叟转念,又唤回来,再命其发帖请客,请的是史天然、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四位。夏总管自去照办。

  朱淑人特问高亚白饮食禁忌之品,亚白道:“故歇病好仔,要紧调补,吃得落末最好哉,无啥禁忌。”尹痴鸳括说道:“耐该应问双玉,双玉个医道比仔亚白好。”朱淑人听说,登时面红,无处藏躲。齐韵叟知他腼腆,急用别话叉开。

  须臾,管家通报:“陶大少爷来。”随后,陶云甫、覃丽娟并带着张秀英接踵而入,见了众人,寒暄两句。陶云甫就问朱淑人:“贵恙好哉?”淑人独怕相嘲,含糊答应。高亚白向陶云甫道:“令弟相好李漱芳个病倒勿局喤。”云甫惊问如何,亚白道:“今朝我来没看,就不过一两日天哉。”云甫不禁慨叹;既而一想:漱芳既死,则玉甫的喤碍牵缠反可断绝,为玉甫计未始不妙。兹且丢下不提。

  接着史天然、华铁眉暨葛仲英各带相好,陆续齐集。齐韵叟为朱淑人沉疴新愈,宜用酸辛等味以开其胃,特唤雇大菜司务,请诸位任意点菜;就于水阁中并排三只方桌,铺上台单,团团围坐;每位面前,放着一把自斟壶,不待相劝,随量而饮。

  齐韵叟犹嫌寂寞,问史天然道:“前回耐个《四书》叠塔倒无啥,再想想看,《四书》浪阿有啥酒令?”天然寻思不得。

  华铁眉道:“我想着个花样来里,要一个字有四个音,用《四书》句子做引证,像个‘行’字:‘行已有耻’,音衡;‘公行子’,音杭;‘行行如也’,音笐;‘夷考其行’,下孟切。阿好?”

  高亚白道:“有个‘敦’宇,好像十三个音哚,限定仔《四书》浪就难哉。我是一个说勿出。”

  朱淑人道:“《四书》浪‘射’字倒是四个音:‘射不主皮’,神夜切;‘弋不射宿’,音实;‘矧可射思’,音约;‘在此无射’,音妒。”席间同声称赞道:“再要想一个倒少喤!”

  葛仲英道:“三个音末,《四书》浪勿少。‘齐’、‘华’、‘乐’、‘数,可惜是三个音。”

  尹痴鸳忽抵掌道:“还有两个,一个‘辟’字,一个‘从’字:‘相维辟公’,音壁;‘放辟邪侈’,音僻;‘贤者辟世’,音避;‘辟如登高’,音譬。‘从吾所好’,墙容切;‘从者见之’,才用切;‘从容中道’,七恭切;‘从之纯如也’,音纵。

  一部《四书》,我才想过哉,无拨第五个字。”

  齐韵叟却掀髯道:“我倒有一个字,五个音哚。”席间错愕不信,韵叟道:“请诸位吃杯酒,我说。”大家饮讫候教。

  韵叟未言先笑道:“就是痴鸳说个‘辟’字,壁、僻、避、譬四音之外,还有‘欲辟土地’一句,注与‘喤’同,当读作‘别亦切’。阿是五个音?”席间尽说:“勿差。”高亚白做势道:“一部《四书》才想过哉呀,陆里钻出个‘辟’字来?吓得我也实概‘辟’一跳!”尹痴鸳道:“比仔说匆出总强点。”

  陶云甫四顾微哂,道:“倪说匆出也有两个来浪。”痴鸳乘势分辨道:“说匆出是无啥要紧。单有俚末,自家说匆出倒说啥十三个音,海外得来!”说得席间拍手而笑,皆道痴鸳利口,捷于转圜。

  华铁眉复道:“再有个花样:举《四书》句子,要首尾同字而异音,像‘朝将视朝’一句样式,故末《四书》浪好像勿少。”齐韵叟道:“‘朝将视朝’,可以对‘王之不王’。”

  史天然道:“‘治人不治’,也可以对。”朱淑人说:“‘乐节礼乐’。”葛仲英说:“‘行尧之行’。”高亚白随口就说:“‘行桀之行’。”尹痴鸳道:“耐末单会抄别人个文章,再有‘乐骄乐’、‘乐宴乐’,阿要一淘抄得去?”亚白笑道:“价末‘弟子人则孝,出则弟’阿好?”痴鸳道:“忒噜苏哉!我说‘与师言之道与’。”

  以下止剩陶云甫一个。云甫沉吟半晌,预告在席道:“有是有一句,噜苏个喤。”大家问是那句,云甫恰待说出,记意刺斜里叉出来,把陶云甫话头平空剪祝第四十一回终。

  第四十二回

  拆鸾交李漱芳弃世急鸽难陶云甫临丧

  按:陶云甫要说《四书》酒令之时,突然侍席管家引进一个脚夫,直造筵前。云甫认识系兄弟陶玉甫的轿班,问他何事。

  那轿班鞠躬附耳,悄地禀明一切。云甫但道:“晓得哉,就来。

  “那轿班也就退去。

  高亚自问道:“阿是李漱芳个凶信?”云甫道:“勿是;为仔玉甫个病。”亚白诧异道:“玉甫无啥病唍。”云甫攒眉道:“玉甫是自家来浪要生病!漱芳生仔病末,玉甫竟衣不解带个伏侍漱芳,连浪几夜天勿曾因,故歇也来浪发寒热。漱芳个娘教玉甫去困,玉甫定归勿肯,难末漱芳个娘差仔轿班来请我去劝劝玉甫。”齐韵叟点头道:“玉甫、漱芳才难得,漱芳个娘倒也难得。”云甫道:“越是要好末,越是受累!玉甫前世里总欠仔俚哚几花债,今世来浪还。”合席听了,皆为太息。

  云甫本意欲留下覃丽娟侍坐和兴。丽娟不肯,早命娘姨收起银水烟筒、豆蔻盒子。云甫深为抱歉,这告失陪之罪。尹痴鸳道:“耐个噜苏句子说仔出来,要勿一淘带得去。”云甫乃说是“食饐而饣曷,鱼馁而肉败不食”十一字,说罢作别。

  齐韵叟送至帘前而止。

  陶云甫、覃丽娟下阶登轿,另有两个管家掌著明角灯笼,平列前行,导出门首。两肩轿子离了一笠园,望着四马路滔滔遗返。覃丽娟自归西公和里,陶云甫却往东兴里李漱芳家。及门下轿,踅进右首李浣芳房间。大阿金睃见跟去,加过茶碗,更要装烟。云甫挥去,令他:“喊二少爷来。”大阿金应命去喊。

  约有半刻时辰,陶玉甫才从左首李漱芳房间趔趄而至,后面随著李浣芳,见过云甫,默默坐下。云甫先问漱芳现在病势。

  玉甫说不出话,摇了摇头,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猝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浣芳爬在玉甫膝前,扳开玉甫的手,怔怔的仰面直视。见玉甫吊下泪痕,浣芳“哇”的失声便哭。大阿金呵禁不住,仍须玉甫叫他要勿哭,浣芳始极力合忍。

  云甫睹此光景,亦党惨然,宛转说玉甫道:“漱芳个病也可怜。耐一径住来浪伏侍伏侍,故也无啥,不过,总要有点淘成末好。我听见说耐来浪发寒热,阿有价事?”

  玉甫呆著脸,眼注地板,不则一声。云甫再要说时,却闻李秀姐口音,在左首帘下低叫两声“二少爷”。玉甫惶急,撇下云甫,一溜奔过,浣芳紧紧相随。云甫因有心看其病势,也踱过左首房间,隔着圆桌望去。只见李漱芳坐在大床中,背后垫著几条绵被,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口中喘急气促。玉甫靠在床前,按著漱芳胸脯,缓缓往下揉挪。阿招蹲在里床,执著一杯参汤。秀姐站在床隅,秉著洋烛手照。浣芳挤上去,被秀姐赶下来,掩在玉甫后面偷眼张觑。

  云甫料病势不妙,正待走开,忽觉漱芳喉咙“哈”的声响,吐出一口稠痰。秀姐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漱芳气喘似乎稍定,阿招将银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漱芳张口似乎吸受,虽喂了四五匙,仅有一半到肚。玉甫亲切问道:“耐心里阿好过?”连问几遍,漱芳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

  玉甫知其厌烦,抽身起立。秀姐回头放下手照,始见陶云甫在前,慌说道:“阿唷,大少爷也来里!该搭龌龊煞个,对过去请坐喤。”

  云甫方转步出房。秀组令阿招下床留伴,自与玉甫、浣芳一齐拥过右首房间。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浣芳只怔怔的看看这个面色,看看那个面色,盘旋蹀躞,不知所为。还是秀姐开言道:“漱芳个病是总归勿成功哉喤,起初倪才来浪望俚好起来,故歇看俚样式,勿像会好,故也是无法子。难俚末勿好,倪好个人原要过日脚,阿有啥为仔俚说要勿活哉?无拨该个道理唍,大少爷阿对?”

  玉甫在傍听到这里,从丹田里提起一口气,咽住喉管,竟欲哭出声来,连忙向房后溜去。云甫只做不知。秀姐又道:“漱芳病仔一个多月,上上下下害仔几花人!先是一个二少爷,辛苦仔一个多月,成日成夜陪仔俚,困也无拨困。今朝我摸摸二少爷头浪,好像有点寒热。大少爷倒要劝劝俚末好。我搭二少爷说过歇,漱芳死仔,原要耐二少爷照应点我。我看出个二少爷真真像是我亲人一样。故歇漱芳末病倒仔,二少爷再要生仔病,难末那价呢?”云甫听了,蹙頞沉思,迟回良久,复令大阿金去喊二少爷。

  大阿金寻到左首房间,并不在内,问阿招,说“勿来”。

  谁知玉甫竟在后面秀姐房里面壁而坐,“呜呜”饮泣。浣芳也哭着,拉衣扯袖,连声叫“姐夫要勿哭喤!”。大阿金寻著了,说:“大少爷喊耐去。”玉甫勉强收泪,消停一会,仍挈浣芳出至右首房间,坐在云甫对面。秀姐侧坐相陪。

  云甫乃将正言开导一番,说:“男子从无殉节之理,就算漱芳是正室,止可以礼节哀,况名分未正者乎?”玉甫不待同毕而答道:“大哥放心!漱芳有勿多两日哉。我等俚死仔,后底事仲舒齐好仔,难末到屋里,从此勿出大门末哉。别样个闲话,大哥要勿去听。漱芳也苦恼,生仔病,无拨个称心点人伏侍俚。我为仔看匆过,说说罢哉。”云甫道:“我说耐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想勿穿?照耐实概说也无啥。不过耐有点寒热,为啥勿困?”玉甫满口应承道:“日里向团勿著,难要困哉,大哥放心。”

  云甫没话,将行。秀姐却道:“再有句闲话商量。前两日,漱芳样式勿好末,我想搭俚冲冲喜。二少爷总望俚好,勿许做。

  难故歇要去做哉喤,再勿做常恐来勿及。”云甫道:“故是做来浪末哉,就好仔也匆要紧。”说著起身。玉甫亦即侍立要送。

  浣芳只恐玉甫跟随同去,拦著不放。云甫也止住玉甫,坚嘱避风早睡。秀姐送出房来。

  云甫向秀姐道:“玉甫也匆大明白,悄然有啥事体末,耐差个人,到西公和答应我,我来帮帮俚。”秀姐感谢不荆云甫并吩咐玉甫的轿班,令其不时通报。秀姐直送出大门外,看著上轿方回。

  云甫还不放心到了西公和里覃丽娟家,就差个轿班:“去东兴里打探二少爷阿曾因。”等够多时,轿班才回,说:“二少爷困末困哉,呷来浪发寒热。”云甫更令轿班去说:“受仔寒气,倒是发泄点个好,须要多盖被头,让俚出汗。”轿班说过返命。云甫吃了稀饭,和覃丽娟同床共寝。

  次早睡醒,正拟问信,恰好玉甫的轿班来报说:“二少爷蛮好来浪,先生也清爽仔点。”云甫心上略宽,起身洗脸。又值张秀英的娘姨为换取衣裳什物,从一笠园归家,顺赍一封齐韵叟的便启,清云甫晚间园中小叙,且询及李漱芳之玻云甫令娘姨以名片回复,说:“晚歇无啥事体末来。”

  不料娘姨去后,敲过十二点钟,云甫午餐未毕,玉甫的轿班飞报,李漱芳业已去世。云甫急的是玉甫,丢下饭碗,作速坐轿前赴东兴里;一路打算,定一处置之法。追至门首,即命轿班去请陈小云、汤啸庵两位到此会话。

  云甫迈步进门,只见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豁然洞开,连门帘也揭去,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银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里,随风四散。房内一片哭声,号啕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吆喝收拾的,听不清那个为玉甫声音。适遇相帮桂福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见了云甫,高声向内喊道:“大少爷来里哉!”

  云甫且往右首房间,兀坐以待。忽听得李秀姐极声嚷道:“二少爷要勿喤!”随后一群娘姨、大姐飞奔拢去。轿班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著甚事。接著秀姐、娘姨、大姐固定玉甫,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的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进了右首房间。云甫见玉甫额角为床栏所磕,坟起一块,跺脚道:“耐像啥样子嗄!”

  玉甫见云甫发怒,自己方渐渐把气遏抑下去,背转身,挺在椅上。秀姐正拟商量丧事,阿招在客堂里叫秀姐道:“无娒来看喤!浣芳还来浪叫‘阿姐’,要爬到床浪去拉起来。”秀姐慌的复去挚过浣芳。浣芳更哭的似泪人一般。秀姐埋冤两句,交与玉甫看管。

  恰值轿班请的陈小云到了,云甫招呼迎见。小云先道:“啸庵为仔朱淑人亲事,到仔杭州去哉。耐请俚啥事体?”云甫乃说出拜托丧事帮忙之意,小云应诺。

  云甫转向玉甫朗朗说道:“故歇死末是死个哉,耐也匆懂啥事体,就来里该搭也无啥用常我说末托小云去代办仔,我同耐两家头走开点。”玉甫发极道:“故末阿哥再放我四五日阿好?”刚说一句,又哭的接不下。

  云甫道:“勿呀,故歇去仔,晚歇再来末哉呀!我是教耐去散散心。”秀姐倒也撺掇道:“大少爷同得去散散心,蛮好。

  二少爷来里,我也有点勿放心。”小云调停道:“散散心也无啥。倘然有啥事体末,我来请耐。”玉甫被逼不过,垂首无言。

  云甫就喊“打轿”,亲手搀了玉甫同行,说:“倪到对过西公和去。”

  浣芳听说对过,只道他们去看漱芳,先自跑过左首房间。

  阿招要挡不及。既而浣芳候之不至,又茫茫然跑出客堂。玉甫方在门首上轿,浣芳顾不得什么,哭著喊著,一直跑出大门,狠命的将头颅望轿杠乱碰。犹幸秀姐眼快,赶紧追上,拦腰抱起。浣芳还倔强作跳。玉甫道:“让俚一淘去仔罢。”秀姐应许放手。浣芳得隙,伏下身子,钻进轿内,和玉甫不依。经玉甫好言抚慰而罢。

  轿班抬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云甫出轿,领玉甫暨浣芳登楼进房。丽娟见玉甫、浣芳泪眼未干,料为漱芳新丧之故。外场绞上手巾,云甫命多绞两把给浣芳揩。丽娟索性叫娘姨舀盆面水,移过梳具,替浣芳刷光头发,并劝其傅些脂粉,浣芳情不可却。玉甫坐在烟榻上,忽睡忽起,没个着落。

  不多时,陈小云来寻,坐而问道:“棺材未有现成个来浪,一个婺源板,也无啥;一个价钱大点,故末是楠木。用陆里一个?”玉甫说:“用楠木。”云甫遂不开口。小云道:“所用衣裳,开好一篇帐来里。俚哚要用凤冠霞帔末如何?”玉甫回答不出,望着云甫。云甫道:“故也无啥,总归玉甫就不过豁脱两块洋钱,姓李个事体与陶姓无涉。随便俚哚要用啥,让俚哚用末哉。”小云又诉说:“阴阳先生看个,初九午时人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末来浪徐家汇,明朝就叫水作下去打扩,倒也要紧哉。”云甫、玉甫同声说“是”。小云说毕去了。

  黄昏时候,玉甫想起一件事来,须去交代。云甫力阻不听,只得相陪乘轿同去。浣芳自然从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及至东兴里李漱芳家看时,漱芳尸身早经载出,停于客堂中央,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众尼姑对坐讽经。左首房间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摆开作台,赶做孝白。陈小云在右首房间,正与李秀姐检点送行衣。

  玉甫见这光景,一阵心酸,那里熬得?背着云甫,径往后面李秀姐房中,拍凳捶台,放声大恸。再有浣芳一唱一和,声彻于外。李秀姐急欲进劝,反是云甫叫住,道:“耐倒要勿去劝俚,单是哭还勿要紧,让俚哭出点个好。”秀姐因令大阿金准备茶汤伺候。比送行衣检点停当,后面哭声依然未绝,但不像是哭,竟是直声的叫喊。云甫道:“难去劝罢。”秀姐进去,果然一劝便止,并出前边,洗过脸,漱过口。浣芳团团围牢玉甫,刻不相离。

  玉甫略觉舒和,即问秀姐人殓头面。秀姐道:“头面是匆少来浪,就缺仔点衣裳。”玉甫道:“俚几对珠花同珠嵌条,才匆对,单喜欢帽子浪一粒大珠子,原拿得来做仔帽正末哉。

  再有一块羊脂玉珮,俚一径挂来哚钮子浪,故末让俚带仔去,要勿忘记。”秀姐说:“晓得哉。”

  玉甫心中有多少事,一时却想不起。云甫乃道:“耐要哭末,随便啥辰光,到该搭来哭末哉,倒也无啥;就不过夜头要勿住来浪,耐同我到西公和去。西公和赛过是间壁,耐有啥闲话就可以来,俚哚也好来请耐,大家蛮便,阿对?”

  玉甫知道是好意,不忍违逆,一概依从。云甫当请陈小云西公和便夜饭。秀姐坚意款留,云甫道:“倪勿是客气,为仔该搭吃总勿舒齐。”秀姐道:“倪自办菜烧好来浪,送过来阿好?”云甫应受。临行,又被浣芳拦著玉甫不放。云甫笑道:“原一淘去末哉。”浣芳尚紧拉玉甫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小云、云甫前后遮护,一同步行。

  刚至覃丽娟家,相帮桂福提著竹丝罩笼随后送到,摆在楼上房里,清清楚楚,四盆四碗。云甫令丽娟、浣芳入席共饮,玉甫仍滴酒不闻。小云公事未了,毫无酒兴,甫及三巡,就和玉甫、浣芳先偏吃饭,独有丽娟陪著云甫杯杯照干。云甫欲以酒为消愁遣闷之计,吃到醺然,方才告罢。小云饭后即行。云甫已向丽娟计定,腾出亭子间为玉甫安榻。

  这一夜,玉甫为思穷望绝,无可奈何,反得放下身心,鼾鼾一觉。只有浣芳睡在玉甫身傍,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早晨,浣芳睡梦中欻地哭喊:“阿姐,我也要去个呀!”

  玉甫忙唤醒抱起。浣芳还痴着脸,呜咽不止。玉甫并不根问,相与著衣下床,又惊动了云甫、丽娟,也比往常起的较早。

  吃过点心,玉甫要去东兴里看看,云甫终不放心,相陪并往。浣芳亦随来随去,分拆不开。玉甫自早至晚,往返三次,恸哭三场,害得个云甫焦劳备至。

  第四十二回终。

  第四十三回

  入其室人亡悲物在信斯言死别冀生还

  按:到了八月初九这日,陶云甫浓睡酣时,被炮声响震而醒。醒来遥闻吹打之声,道是失腮,连忙起身。覃丽娟惊觉,问:“做啥?”云甫道:“晚哉呀。”丽娟道:“早得势喤。”

  云甫道:“耐再困歇,我先起来。”遂唤娘姨进房,问:“二少爷阿曾起来?”娘姨道:“二少爷是天亮就去哉,轿子也匆坐。”

  云甫洗脸漱口,赶紧过去。一至东兴里口,早望见李漱芳家门首立著两架矗灯,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

  云甫下轿进门,只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设金漆长盘,一盘凤冠霞帔,一盘金珠首饰。有几个乡下女客,徘徊瞻眺,啧啧欣羡,都说“好福气”;再有十来个男客,在左首房间高谈阔论,粗细不伦,大约系李秀姐的本家亲戚,料玉甫必不在内。

  云甫踅进右首房间,陈小云方在分派执事夫役,拥做一堆,没些空隙。靠壁添设一张小小帐台,坐着个白须老者,本系帐房先生,摊着一本丧簿,登记各家送来奠礼。见了云甫,那先生垂手侍立,不敢招呼。云甫向问玉甫何在,那先生指道:“来里该首。”

  云甫转身去寻,只见陶玉甫将两臂围作拷栳圈,伏倒在圆桌上,埋项匿面,声息全无,但有时头忽闪动,连两肩望上一掀。云甫知是吞声暗泣,置之不睬;等夫役散去,才与小云厮见。云甫向小云说,意欲调开玉甫。小云道:“故歇陆里肯去?

  晚歇完结仔事体看。”云甫道:“等到啥辰光嗄?”小云道:“快哉,吃仔饭末,就端正行事哉。”云甫没法,且去榻床吸鸦片烟。

  须臾,果然传呼开饭,左首房间开了三桌,自本家亲戚以及引礼、乐人、炮手之属,挤得满满的,右道房间止有陈小云、陶云甫、陶玉甫三人一桌。

  正待入座,只见覃丽娟家一个相帮进房。云甫问他甚事,相帮说是送礼,抽出拜匣呈上帐台,匣内代楮一封,夹着覃丽娟的名片。云甫觉得好笑,不去理会。

  接连又有送礼的,戴着紫缨凉帽,端盘来了。云甫认识是齐韵叟的管家,慌的去看:盘内三分楮锭细,三张素帖,却系苏冠香、姚文君、张秀英出名。云甫笑向管家道:“大人真真格外周到,其实何必呢?”管家应是,复禀道:“大人说,倘然二少爷心里勿开爽末,请到倪园里去白相相。”云甫道:“耐转去谢谢大人。停两日,二少爷本来要到府面谢。”管家连应两声“是”,收盘自去。

  三人始各就位。小云因下面一位空着,招呼帐房先生。那先生不肯,却去叫出李浣芳在下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索性水米不沾牙。云甫亦不强劝,大家用些稀饭而散。

  饭后,小云逞往外面去张罗诸事。玉甫怕人笑话,仍掩过一边。云甫见浣芳穿一套缟素衣裳,娇滴滴越显红白,着实可怜可爱,特地携着手,同过榻床前,随意说些没要紧的闲话。

  浣芳平日灵敏非常,此时也呆瞪瞪的,问一句,答一句。

  正说间,突然一人从客堂吆喝而出,天井里四名红黑帽便喝起道来。随后大炮三升,金锣九下,吓得浣芳向房后奔逃,玉甫早不知何往。云甫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一会儿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暨会吊女客同声举哀。云甫退后躺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谅为殓毕洒净的俗例。

  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

  云甫再欲探望,小云忽挤出人丛,在房门口招手。云甫急急趋出,只见玉甫两手扳牢棺板,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人棺内。李秀姐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云甫上前,从后抱起,强拉到房间里。外面登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盖棺竣事,看的人遂渐渐稀少。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

  云甫把守房门,不许玉甫出外。自立嗣兄弟、浣芳妹子、阿招大姐及楼上两个讨人,-一拜过。然后,许多本家亲戚男女客陆续各拜如礼。小云赶出大门,指手划脚点拨。夫役拥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但闻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先在弄口等候。这里丧舆方缓缓启行,秀姐率合家眷等步行哭送。本家亲戚或送或不送,一哄而去。

  玉甫乘乱,欻地钻出云甫肋下。云甫看见拉回。玉甫没奈何,跌足发恨。云甫道:“耐故歇去做啥?明朝我同耐徐家汇去一埭,故末是正经。故歇就送到仔船浪,一点无拨事体,做啥嗄?”玉甫听说的不差,只得罢休。云甫即要拉往西公和,玉甫定要俟送丧回来始去,云甫也只得依从。不意等之良久杳然。

  玉甫想着漱芳所遗物事,未捻秀姐曾否收抬;背著云甫,亲往左首房间要去查看。跨进门槛,四顾大惊,房间里竟搬得空落落的,一带橱箱都加上锁,大床上横堆着两张板凳,挂的玻璃灯打碎了一架,伶伶什什欲坠未坠,壁间字画亦脱落不全,满地下鸡、鱼骨头尚未打扫。玉甫心想:漱芳一死,如此糟塌!

  不禁苦苦的又哭一常云甫在右首房问并未听见,任玉甫哭个尽情。玉甫一路哭至床前,忽见乌黑的一团,从梳妆台下滚出,眼前一瞥,顷刻不见。玉甫顿发一怔,心想:莫非漱芳魂灵现此变异,使我匆哭?因此不功自止。

  适值陈小云先回,玉甫趋见问信。小云道:“船浪才舒齐,明朝开下去。耐末明朝吃仔中饭,坐马车到徐家汇好哉。”

  云甫甚不耐烦,不等轿班,连催玉甫快走。玉甫步出天井,却有一只乌云盖雪的猫,蹲著水缸盖上,侧转头咬嚼有声。玉甫恍然:所见乌黑的一团,即此众生作怪!叹一口气,径跟云甫踅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

  那时愁云黯黯,日色无光;向晚,就蒙蒙的下起雨来。云甫气闷已甚,点了几色爱吃的菜,请陈小云事毕过来小饮。小云带了李浣芳同来,玉甫诧问何事,小云道:“俚要寻姐夫呀,搭俚无娒噪仔一歇哉。”浣芳紧靠玉甫身边,悄悄诉道:“姐夫阿曾晓得?阿姐一干仔来里船浪,倪末倒才转来哉,连搭仔桂福也跑仔起来。晚歇拨陌生人摇仔去,故末陆里去寻喤?”

  小云、云甫听说,不觉失笑,玉甫仍以好言抚慰。覃丽娟在傍,点头赞叹道:“俚无拨仔阿姐也苦恼!”云甫嗔道:“耐阿是来浪要俚哭?刚刚哭好仔勿多歇,耐再要去惹俚。”丽娟看浣芳当真水汪汪含着一泡眼泪,不曾哭出,忙换笑脸,挚浣芳的手过自己身边,问其年纪几岁、呛人教个曲子、大曲教仔几只,一顿搭讪,直搭讪到搬上晚餐始罢。

  云甫和小云对酌,丽娟稍可陪陪。玉甫扁芳先自吃饭。云甫留心玉甫一日所食,仅有半碗光景,虽不强劝,却体贴说道:“今朝耐起来得早,阿要困?先去因罢。”玉甫亦觉无味,趁此同浣芳辞往亭子间,关上房门;推说困哉。

  其实,玉甫这些时像土木偶一般,到了亭子间,只对着一盏长颈灯台,默然闷坐。浣芳相偎相倚,也像有甚心事,注视一处,目不转睛。半日,浣芳忽道:“姐夫听喤!故歇雨停仔点哉,倪到船浪去陪陪阿姐,晚歇原到该搭来,阿好?”玉甫不答,但摇摇头。浣芳道:“勿碍个呀!要勿拨俚哚晓得末哉。”

  玉甫因其痴心,愈形悲楚,一气奔上,两泪直流。浣芳见了,失声道:“姐夫为啥哭嗄?”玉甫摇摇手,叫他“要勿响”。

  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玉甫泪于气定,复道:“姐夫,我有一句闲话,耐要勿去告诉别人,阿好?”玉甫问:“啥闲话?”

  浣芳道:“昨日,帐房先生搭我说:阿姐就不过去一埭,去仔两礼拜,原到屋里来。阴阳先生看好日脚来浪,说是廿一末定归转来个哉。帐房先生是老实人,说来浪闲话一点点无拨差!

  俚还教我要勿哭,阿姐听见哭,常恐勿肯来。再教我要勿去同别人说,说穿仔,倒勿许阿姐来哉。姐夫难要勿哭喤,故末让阿姐转来呀。”

  玉甫听完这篇话,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大放悲声,浣芳极的跺脚叫唤。一时惊动小云、云甫,推进门去。看此情形,小云呵呵一笑。云甫攒眉道:“耐阿有点淘成!”玉甫狠命收捺下去。覃丽娟今娘姨舀盆水来,并嘱道:“二少爷捕仔面困罢!今朝辛苦仔一日哉。”说毕皆去。娘姨送上面水,玉甫洗过,再替浣芳揩一把。娘姨掇盆去后,玉甫就替浣芳宽衣上床,并头安睡。初时甚是清醒,后来渐次曹腾,连陈小云辞别归去也一概不闻。

  次早起身,天晴日出,爽气迎人,玉甫拟独自溜往洋径浜寻那载棺的船。刚离亭子间,为娘姨所拦,说是:“大少爷交代倪,教二少爷要勿去。”一面浣芳又追出相随。玉甫料不能脱,只好归房,俟至午牌时分,始闻云甫咳嗽声。丽娟蓬头出房喊娘姨,望见玉甫、浣芳,招呼道:“才起来哉,房里来喤。”

  玉甫挈浣芳并过前面房间,见了云甫,欲令轿班叫马车。

  云甫道:“吃仔饭去喊正好唍。”玉甫乃欲叫菜,云甫道:“叫来浪哉。”玉甫方就榻床坐下,看着丽娟对镜新妆。丽娟向浣芳道:“耐个头也毛得来,阿要梳?我替耐梳梳罢。”浣芳含羞不要。云甫道:“为啥要勿梳?耐自家去镜子里看,阿毛嗄?”玉甫帮着怂恿,浣芳愈形局促。玉甫道:“熟仔点倒怕面重哉。”丽娟笑道:“勿要紧个,来喤。”一手挽过浣芳来梳,随口问其向日梳头何人。浣芳道:“原底子末阿姐,故歇是随便啥人。前日早晨,要换个湖色绒绳,无娒也梳仔一转。”

  云甫惟恐闲话中打动玉甫心事,故意支说别事。丽娟会意,不复多言。

  玉甫虽呆脸端坐,意马心猿,无时或定,云甫岂不觉得?

  适外场报说:“菜来哉。”云甫便令搬上楼来。浣芳梳的两只丫角,比丽娟正头终究容易,赶着梳好,一同吃饭。

  饭后,玉甫更不耽延,亲喊轿班叫了马车,伺于弄口。云甫没法,和玉甫、浣芳即时动身,一直驶往西南,相近徐家汇官道之旁,只见一座绝大坟山,靠尽头新打一扩,七八个匠人往来工作,流汗相属。扩前叠着一堆砖瓦,铺着一坑石灰,知道是了,相将下车。一个监工的相帮上前禀说:“陈老爷也来个哉,才来里该首船浪。”

  玉甫回头望去,相隔一箭多路,遂请云甫挚浣芳步至堤前。

  只见一排停着三号无锡大船,首尾相接。最大一号载着灵枢暨一班和尚;陈小云偕风水先生坐了一号;李秀姐率合家眷等坐了一号。

  玉甫先送浣芳交与秀姐,才同云甫往小云坐的船上,拱手厮见,促膝闲谈。谈过半点多钟,风水先生道:“是时候了。”

  小云乃命桂福传唤本地炮手,作速赴工;传令小工头点齐夫役,准备行事;传语秀姐,教浣芳等换上孝衫。当下风水先生前行,小云、云甫、玉甫跟到坟头。

  不多时,炮声大震,灵枢离船。和尚敲动法器,“叮叮当当”,当先接引;合家眷等且哭且走,簇拥于后。玉甫目见耳闻,心中有些作恶,兀自挣扎,却不道天族地转的一阵瞑眩,立刻眼前漆黑,脚底下站不定,仰翻身跌倒在地。吓得小云、云甫搀的搀,叫的叫。秀姐慌张尤甚,顾不得灵枢,飞奔抢上,掐人中,许神愿,乱做一堆。幸而玉甫渐渐苏醒开目,众人稍放些心。

  风水先生指点侧首一座洋房,说系外国酒馆,可以勾留暂坐。秀姐、云甫听了,相与扶掖前往。维时皜皜秋阳,天气无殊三伏。玉甫本为炎热所致,既进洋房,脱下夹衫,已凉快许多;再吃点荷兰水,自然清爽没事。

  玉甫见云甫出立廊下,乘间要溜,秀姐如何敢放!玉甫央及道:“让我去看看末哉!我无啥呀,耐放手喤。”秀姐没口子劝道:“故末二少爷哉,刚刚好仔点,再要去,倪个干己担勿起。”云甫隔壁听明,大声道:“耐阿是要吓杀人,静办点罢!”玉甫无奈归座,焦躁异常,取腰间佩的一块汉玉,将指甲用力刻划,恨不得砸个粉碎。秀姐婉婉商略道:“我说二少爷,耐末坐来浪,我去看一埭。看俚哚做好仔,我教桂福来请耐,难末耐去看,阿是蛮好?”玉甫道:“价末快点去喤。”

  秀姐请进云甫软款玉甫于洋房中,才去。玉甫由玻璃窗望到坟头,咫尺之间,历历在目,登科禀主,事事舒齐,再不想到个浣芳围绕坟旁,又哭又跳,不解其为甚缘故。

  恰遇桂福来请,云甫乃与玉甫离了外国酒馆,重至坟头。

  浣芳犹哭个不止,一见玉甫,连身扑上,只喊说:“姐夫,勿好哉呀!”玉甫问:“啥勿好?”浣芳哭道:“耐看喤!阿姊拨俚哚关仔里向去哉呀,难阿好出来嗄!”众人听着茫然,惟玉甫喻其痴意。浣芳复连连推振玉甫,并哭道:“姐夫去说喤,教俚哚开个门来浪喤!”玉甫无可抚慰,且以诳言掩饰。

  浣芳那里肯罢?转身扑到坟上,又起两手,将廪的石灰拚命爬开。水作更禁不得,还是秀姐去拉,始拉下来。秀姐原把浣芳交与玉甫看管,且道:“事体总算完结哉,请耐二少爷先转去,该搭有倪来里。”

  玉甫想:在此荒野亦属无聊,即时跟从云甫并坐马车,浣芳挤在中间,驶归四马路西公和里,一路尚被烧芳胡缠瞎闹。

  及进覃丽娟家门口,只听得楼上有许多人声音。云甫问外场,知为尹痴鸳亲送张秀英回家,连高亚白、姚文君成在。云甫甚喜,领玉甫、浣芳上楼,先往覃丽娟房间略坐片刻,便往对过张秀英房间。

  第四十三回终。

  第四十四回

  赚势豪牢笼歌一曲征贪黠挟制价千金

  按:高亚自、尹痴鸳一见陶云甫,动问李漱芳之事。云甫历陈大略。尹痴鸳闻陶玉甫在对过覃丽娟房间,特令娘姨相请。

  陶玉甫遂带李浣芳踅过张秀英房间,厮见坐定。高亚自力劝陶玉甫珍重加餐,尹痴鸳仅淡淡的宽譬两句。

  玉甫最怕提起这些话,不由自主,黯然神伤。陶云甫忙搭讪问道:“前日夜头《四书》酒令阿曾接下去?”尹痴鸳道:“倪几日天添仔几几花花好酒令,耐说陆里一个?”高亚白道:“就昨日倪大会,龙池先生想出个《四书》酒令也无啥。妙在不难不易,不少不多,通共六桌竹四位客,刚刚廿四根筹。”

  云甫问其体例。亚白指痴鸳道:“耐去问俚,有底稿来浪。”

  痴鸳道:“勿晓得阿曾带出来,让我寻寻看。”遂取靴页子打开,恰好里面夹着三张诗笺,便是酒令。痴鸳抽出,送与云甫。

  云甫见诗笺上写着那酒令道:

  平上去入能者在职平去上入忠信重禄

  平上入去天子一位平去入上殷鉴不远

  平入上去言必有中平入去上牲杀器皿

  上平去入使民战栗上去平入虎豹之(革享)上入平去五十而慕上平入去淡而不厌上去入平管仲得君上入去平美国盼兮去平上入譬诸草木去上平入放饭流截去入平上大学之道去平入上愿无伐善去上入平好勇疾贫去入上平进不隐贤入平上去若时雨降入上平去素隐行怪入去平上百世之下入平去上忽焉在后入上去平或敢侮予入去上平若圣与仁陶云甫阅毕,沉吟道:“照实概样式再要拼俚廿四句,勿晓得《四书》浪阿有?”尹痴鸳一面收起诗笺,一面答道:“有倒还有,就不过行俚费事点。”高亚白道:“行起来最有白相。我自家末想勿着,想着仔多花句子才匆对;耐末也有多花勿对个句子来浪;大家说仔出来,陆里晓得耐个句子耐末勿对,我倒对哉,我个句子,耐也对哉。”陶云甫颔首微笑。

  谁知这里评论酒令,陶玉甫已与李浣芳溜过覃丽娟房间,背人间坐。丽娟差个娘姨去陪。高亚自低声向陶云甫道:“令弟气色有点涩滞,耐倒要劝劝俚保重点喤。”尹痴鸳接说道:“耐为啥勿同令弟到一笠园去白相两日,让俚散散心?”云甫道:“倪本来明朝要去。几日天,连搭仔我也无趣得势。”

  痴鸳四顾一想,即命张秀英喊个台面下去,道:“今朝末我先请请俚,难得凑巧,大家相好才来里,刚刚八个人一桌。”

  云甫正待阻止,秀英早自应命,令外场去叫菜了。姚文君起立说道:“倪屋里有堂戏来浪,我先去做脱仔一出就来。”高亚白叮嘱:“快点。”文君乃不别而行。

  那时晚霞散绮,暮色苍然。姚文君下楼坐轿,从西公和里穿过四马路,回至东合兴里家中。跨进门口,便仰见楼上当中客堂,灯火点得耀眼;憧憧人影,挤满一间;管弦钲鼓之声,聒耳得紧。文君问知为赖公于,也吃一惊,先踅往后面小房间见了老鸨大脚姚,喁喁埋怨,说不应招揽这癞头鼋。大脚姚道:“啥人去招揽嗄!俚自家跑得来寻耐,定归要做戏吃酒,倪阿好回报俚?”

  文君无可如何,且去席间随机应变。迫上得楼梯,娘姨报说:“文君先生转来哉。”登时客堂内一群帮闲门客像风驰潮涌一般,赶出迎接,围住文君,欢叫喜跃。文君屹然挺立,瞪目而视。帮闲的那里敢罗唣?但说:“少大人等仔耐半日哉,快点来喤。”一个门客前行,为文君开路;一个门客掇过凳子,放在赖公子身后,请文君坐。

  文君因周围八九个出局倌人系赖公子一人所叫,密密层层,插不下去,索性将凳子拖得远些。赖公子屡屡回头,望着文君上下打量。文君缩手敛足,端凝不动。赖公子亦无可如何。

  文君见赖公子坐的主位,上首仅有两位客,乃是罗子富、王莲生,胆子为之稍壮。其余二十来个不三不四,近似流氓,并未入席,四散鸽立,大约赖公子带来的帮闸门客而已。

  当有一个门客趋近文君,鞠躬耸肩,问道:“耐做啥个戏?

  耐自家说。”文君心想做了戏就可托词出局,遂说做《文昭关》。那门客巴得这道玉音,连忙告诉赖公子,说文君做《文昭关》,并叙述《文昭关》的情节与赖公子听。更有一个门客怂恿文君,速去后场打扮起来。

  等到前面一出演毕,文君改装登场,尚未开口,一个门客凑趣,先喊声“好”。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海搅江翻。席上两位客,王莲生惯于习静,脑病已甚;罗子富算是粗豪的人,还禁不得这等胡闹。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巴斗内,呈赖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馄耀的东西满台乱滚。台下这些帮闸门客又齐声一号。

  文君揣知赖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

  当场依然用心的唱,唱罢落场,唤个娘姨于场后戏房中暗暗定议,然后卸妆出房,含笑入席。不提防赖公子一手将文君拦入怀中,文君慌的推开起立,佯作怒色,却又爬在赖公子肩膀悄悄的附环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道:“晓得哉。”

  于是文君取把酒壶,从罗子富、王莲生敬起,敬至赖公子,将酒杯送上赖公子唇边,赖公子一口吸干。文君再敬一杯,说是成双,赖公子也干了。文君才退下归坐。

  赖公子被文君挑逗动火,顾不得看戏,掇转屁股,紧对文君嘻开嘴笑,惟不敢动手动脚。文君故意打情骂悄,以示亲密。

  罗子富、王莲生皆为诧异。帮闲的更没见识,只道文君倾心巴结,信而不疑。

  少顷,忽然有个外场高声向内说:“叫局。”娘姨即高声问:“陆里嗄?”外场说:“老旗昌。”娘姨转身向文君道:“难末好哉!三个局还勿曾去,老旗昌咿来叫哉!”文君道:“俚哚老旗昌吃酒,生来要天亮哚,晚点也无啥。”娘姨高声回说道:“来末来个,再有三个局转过来。”外场声喏下去。

  赖公子听得明白,着了干急,问文君:“耐真个出局去?”

  文君道:“出局本阿有啥假个嗄?”赖公子面色似乎一沉;文君只做不知,复与赖公子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复连连点头,反催文君道:“价末耐早点去罢。”文君道:“正好,啥要紧嗄。”

  俄延之间,外场提上灯笼,候于帘下,娘姨拎出琵琶、银水烟筒交代外常赖公子再催一遍,文君嗔道:“啥要紧嗄,耐阿是来浪讨厌我?”赖公子满心鹘突,欲去近身掏摸,却恐触怒不美。文君临行,仍与赖公子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仍连连点头。这些帮闸门客眼睁睁看着姚文君飘然竟去。罗子富、王莲生始知文君用计脱身,不胜佩服。

  赖公子并不介意,吃酒看戏,余兴未阑。却有几个门客攒聚一处,切切议论;一会推出一个上前请问赖公子:缘何放走姚文君?赖公子回说:“我自己叫他去,你不要管。’门客无言而退。

  罗子富、王莲生等上到后四道菜,约会兴辞。赖公子不解迎送,听凭自便。两人联步下楼,分手上轿。王莲生自归五马路公馆。罗子富独往尚仁里黄翠凤家,大姐小阿宝引进楼上房间。黄翠凤、黄金凤皆出局未回,只有黄珠凤扭捏来陪。

  俄而老鸨黄二姐上楼厮见,与罗子富说说闲话,颇不寂寞。

  黄二姐因问子富道:“翠凤要赎身哉呀,阿曾搭罗老爷说?”

  子富道:“说末说起歇,好像勿成功。”黄二姐道:“勿是个勿成功。俚哚自家赎身,要末勿说,说仔出来,再有啥勿成功?

  阿是我匆许俚赎?我是要俚做生意,勿是要俚个人。倘然俚赎身勿成功,生来生意也匆高兴搭我做,阿是让俚赎个好?”

  子富道:“价末俚为啥说勿成功?”黄二姐叹口气道:“勿是我要说俚,翠凤个人调皮匆过!倪开个把势,买得来讨人才不过七八岁,养到仔十六岁末做生意,吃着费用倒要勿去说俚,样式样才要教拨俚末俚好会。罗老爷,耐说要费几花心血保?

  价末生意倒也难说。倘然生意勿好,豁脱子本钱,再要白费心,故也无法子个事体。真真要运道末到哉,人末冲场也无啥,难末生意刚刚好点起来。比方有十个讨人,九个勿会做生意,单有一个生意蛮好,价末一径下来几花本钱生来才要俚一干子做出来个哉唍。罗老爷阿对?难故歇翠凤要赎身,俚倒搭我说,进来个身价一百块洋钱,就加仔十倍不过一千唍。罗老爷,耐说阿好拿进来个身价来比?”子富道:“俚末说一千,耐要俚几花嗄?”黄二姐道:“我末自家良心天地,到茶馆里教众人去断末哉。俚一节工夫,单是局帐要做千把哚。客人办个物事,拨俚个零用洋钱才匆算,俚就拿仔三千身价拨我,也不过一年个局帐洋钱。俚出去做下去,生意正要好哚。罗老爷阿对?”

  子富寻思半晌不语,珠凤乘间掩在靠壁高椅上打瞌铣。黄二姐一眼睃见,随手横挞过去。珠凤“扑”的一交,伏身跌下,竟没有醒,两手还向楼板上胡抓乱摸。子富笑问:“做啥?”

  连问两遍,珠凤挣出一句道:“奋脱哉呀!”黄二姐一手拎起来,狠狠的再挞一下,道:“沓脱仔耐个魂灵哉喤!”这一下才把珠凤挞醒,立定脚,做嘴做脸,侍于一傍。

  黄二姐又向子富说道:“就像珠凤个样式,白拨饭俚吃!

  阿好做生意?有啥人要俚?原是一百也让俚去末哉唍。阿好说翠凤赎身末几花哚,珠凤倒也少匆来?”子富道:“上海滩浪倌人身价,三千也有,一千也有,无拨一定个规矩。我说耐末推扳点,我末帮贴点,大家凑拢来,成功仔,总算是一桩好事体。”黄二姐道:“罗老爷说得勿差,我也匆是定归要俚三千。

  翠凤自家先说个多花猛扪闲话,我阿好说啥?”

  子富胸中筹画一番,欲趁此时说定数目,以成其事。恰好黄翠凤、黄金凤同台出局而回,子富便缩住嘴。黄二姐亦讪讪的告辞归寝。

  翠凤跨进房门,就问珠凤:“阿是来浪打瞌铣?”珠凤说:“勿曾。”翠凤拉他面向台灯试验,道:“耐看两只眼睛,倒勿是打瞌统?”珠凤道:“我一径来里听无娒讲闲话,陆里困嗄!”翠凤不信,转问子富。子富道:“无娒打过歇个哉,耐就哝哝罢,管俚做啥?”翠凤怒其虚诳,作色要打,却为子富劝说在先,暂时忍耐。子富忙喝珠凤退去。翠凤乃脱下出局衣裳,换上一件家常马甲。金凤也脱换了过来,叫声“姐夫”,坐定。

  子富爱将黄二姐所说身价云云,缕述綦详。翠凤鼻子里哼了一声,答道:“耐看末哉,一个人做仔老鸨,俚个心定归狠得野哚!无娒先起头是娘姨呀,就拿个带挡洋钱买仔倪几个讨人,陆里有几花本钱圆单是我一干子,五年生意末,做仔二万多,才是俚个唍。故歇衣裳、头面、家生,再有万把,我阿能够带得去?俚倒再要我三千!”说到这里,又哼了两声,道:“三千也无啥稀奇,耐有本事末拿得去!”

  子富再将自己回答黄二姐云云,并为详述。翠凤一听,发嗔道:“啥人要耐帮贴嗄?我赎身末有我个道理,耐去瞎说个多花啥!”子富不意遭此抢白,”只是讪笑。金凤见说的正事,也不敢搭嘴。翠凤重复叮嘱子富道:“难要勿去搭无娒多说多话。无娒个人,依仔俚倒勿好!”

  子富应诺,因而想起姚文君来,笑向翠凤道:“姚文君个人倒有点像耐。”翠凤道:“姚文君末陆里像我?我说癞头鼋怕人势势。文君勿做也无啥,勿该应拿‘空心汤团’拨俚吃。

  就算耐到仔老旗昌勿转去,明朝再有啥法子?”子富听说得有理,转为文君担忧,道:“勿差呀,难末文君要吃亏哉!”金凤在旁笑道:“姐夫做啥嗄,阿姐要勿耐说末,耐去瞎说。姚文君吃亏勿吃亏,等俚歇末哉,要姐夫发极!”子富方笑而丢开。一宿晚景少叙。

  十一日近午时候,翠凤、金凤并于当中间自下梳头。子富独在房中,觉得精神欠爽,意欲吸口鸦片烟,亲自烧成一枚夹生的烟泡,装上枪去脱落下来,终不得吸。适值黄二姐进来看见,上前接过签子,替子富另烧一口,为此对躺在烟榻上,切切私议。

  黄二姐先问夜来帮贴之说,子富遂告诉他翠凤之意坚不可夺,不惟不肯加增,并且不许帮贴。黄二姐低声道:“翠凤总归是猛扪闲话!照翠凤个样式,我有点气匆过!心想就是三千末,倒也勿拨俚赎得去。难故歇说末说仔一泡哉,罗老爷肯帮贴点,故是再好也匆有。我就请耐罗老爷吩咐一声,该应几花,我总依耐罗老爷。”子富着实踌躇,道:“勿然是也无啥,难俚说仔要勿我帮贴,我倒间架哉!勿曾懂俚啥个意思。”黄二姐道:“故末是翠凤个调皮哉喤!俚自家要赎身,阿有啥帮贴拨俚倒说是勿要个嗄?俚嘴里说勿要,心里来浪要。要耐罗老爷帮贴仔,难末俚出去几花用场,再要耐罗老爷照应点,阿是实概意思?”

  子富寻思此说倒亦的确,莽莽撞撞径和黄二姐背地议定,二千身价,帮贴一半。黄二姐大喜过望,连装三口鸦片烟。子富吸的够了,黄二姐乃抽身出房。

  第四十四回终。

  第四十五回

  成局忽翻虔婆失色旁观不忿雏妓争风

  按:黄二姐撇下罗子富在房,踅往中间客堂。黄翠凤、黄金凤新妆初毕,刷鬓簪花,黄二姐即欣欣然将子富帮贴一千之议,诉与翠凤。翠凤一声儿不言语,忙洗了手,赶进房间,高声向子富道:“耐洋钱倒勿少哚!我倒勿曾晓得,还来里发极。我故歇赎身出去,衣裳、头面、家生,有仔三千末,刚刚好做生意。耐有来浪,蛮好,连搭仔二千身价,耐去拿五千洋钱来!”子富惶急道:“我陆里有几花洋钱嗄?”翠凤冷笑道:“该号客气闲话,耐故歇用勿着!无娒一说末,耐就帮仔我一千,阿好再说无拨?耐无拨末,教我赎身出去阿是饿杀?”

  子富这才回过滋味,亦高声问道:“价末耐意思总归要勿我帮贴,阿对?”翠凤道:“帮贴末,阿有啥勿要个国耐替我衣裳、头面、家生舒齐好仔,随便耐去帮贴几花末哉!”子富转向黄二姐道:“坎坎说个闲话消脱,赛过勿曾说。俚赎身勿赎身,也匆关我事。”说罢,倒身望烟榻躺下。

  黄二姐初不料如此决撒,登时面色气的铁青,一手指定翠凤嘴脸,恶狠狠数落道:“耐个人好良心耐自家去想想看!耐七岁无拨仔爷娘,落个堂子。我为仔耐苦恼,一径当耐亲生囡仵,梳头缠脚,出理到故歇,陆里一桩事体我得罪仔耐,耐杀死个同我做冤家?耐好良心!耐赎仔身要升高哉呀。我一径望耐升高仔末照应点我老太婆,难故歇末来里照应哉!耐年纪轻轻,生仔实概个良心,无啥好个喤!”一面咬牙切齿的说,一面鼻涕、眼泪一齐迸出。翠凤慌忙眉花眼笑劝道:“无娒要勿喤!故末啥要紧嗄?我是耐个讨人呀,赎勿赎末随耐个便。难我勿赎哉,晚歇反得来拨间壁人家听见仔,倒拨俚哚笑话!”

  翠凤尚未说完,黄二姐已出房外,揩了把面。赵家娒还在收拾妆奁,略劝两句,黄二姐便向赵家娒道:“倌人自家赎身,客人帮贴末也多煞。倘然罗老爷勿肯帮,价末耐也好算是囡仵,该应搭罗老爷说,挑挑我;阿有啥罗老爷肯帮仔,耐倒勿许罗老爷帮?阿是罗老爷个洋钱耐定归要一干子拿得去?”翠凤在房里吸水烟,听了,笑阻道:“无娒要勿说哉呀!我赎身勿赎末哉,再替无娒做十年生意。一节末千把局帐,十年做下来要几花?”自己轮指一算,佯作失惊道:“阿唁,局帐洋钱要三万哚!故是无娒快活得来,连搭仔赎身洋钱也匆要个哉,说道:‘去罢,会罢!’”几句说得子富也不禁发笑起来。

  黄二姐隔房答道:“耐要勿来浪花言巧语寻我个开心!耐要同我做冤家末做末哉,看耐阿有啥好处!”说着,迈步下楼。

  赵家娒事毕随去。珠凤、金凤并进房来,皆吓得呆瞪瞪的。

  翠凤始埋冤子富道:“耐啥一点无拨清头个嗄!白送拨俚一千洋钱为仔啥喤?有辰光该应耐要用个场花,我搭耐说仔,耐倒也匆是爽爽气气个拿出来;故歇勿该应耐用末,一千也肯哉!”子富抱惭不辨。自是,翠凤赎身之事挠散不提。

  延过一日,子富偶阅新闻纸,见后面载着一条道:前晚,粤人某甲在老旗昌狎妓请客。席间,某乙叫东合兴里姚文君出局。因姚文君口角忤乙,乙竟大肆咆哮,挥拳殴屏。当经某甲力劝而散。传闻乙余怒未息,纠合无赖,声言寻仇,欲行入虎穴、探骊珠之计,因而姚文君匿迹潜踪,不知何往云。

  子富阅竟大惊,将这新闻告知翠凤,翠凤却不甚信。子富乃喊管家高升,当面吩咐,令其往大脚姚家打听文君如何吃亏,是否癞头鼋所为。

  高升承命而去,刚踅出四马路,即望见东合兴里口停着一辆皮篷马车,上面坐着一个倌人,身段与姚文君相仿。高升紧步近前,才看清倌人为覃丽娟,颇讶其坐马车何若是之早;略源一眼,转弯进弄,到大脚姚家客堂中向相帮探信。那相帮但说不关癞头鼋之事,其余说得含糊不明。

  高升迟回欲退,只见陶云甫从客堂后面出来,老鸨大脚姚随后相送。高升站过一边,叫声“陶老爷”。云甫问他到此何事,高升说:“打听文君个事体。”云甫低头一想,然后悄向高升道:“事体是无价事,骗骗个癞头鼋。常恐癞头鼋勿相信,去上个新闻纸。故欧文君来哚一笠园,蛮好来浪。耐去搭老爷说,要勿拨外头人听见。”高升连声应“是”。

  云甫遂别了大脚姚,出弄上车,一路滔滔,直驶进一笠园门内方停。陶云甫、覃丽娟相将下车,当值管家当先引导,由东转北,绕至一处,背山临湖的五间通连厅屋,名曰拜月房拢。

  但见帘筛花影,檐袅茶烟;里面却静悄悄的,不闻笑语声息。

  陶云甫、覃丽娟进去,只有朱蔼人躺在榻床吸鸦片烟,旁边坐着陶玉甫、李浣芳,更无别人在内。正要动问,管家禀道:“几位老爷才来浪看射箭,就要来哉。”

  道言未了,果然一簇冠裳钗黛,跄济缤纷,从后面山坡下兜过来。打头就是姚文君,打扮得结灵即溜,比众不同。周双玉、张秀英、林素芬、苏冠香俱跟在后,再后方是朱淑人、高亚自、尹痴鸳、齐韵叟暨许多娘姨、管家。齐集于拜月房拢,随意散坐。

  陶云甫乃向姚文君道:“坎坎我自家到耐屋里去问,耐无娒说,癫头鼋昨日咿来,搭俚说仔倒蛮相信,就是一班流氓,七张八嘴有点闲话,我说也勿要紧。”

  齐韵叟亦向陶云甫道:“再有一桩事体要搭耐说,令弟今朝要转去,我问俚:‘阿有事体?倪节浪末再要闹热闹热,啥要紧转去?’令弟说:‘去仔再来。’难末我倒想着哉:明朝十三是李漱芳首七,大约就是为此,所以定归要去一埭。我说漱芳命薄情深,可怜亦可敬。倪七个人明朝一淘去吊吊俚,公祭一坛,倒是一段风流佳话。”云甫道:“价末先要去拨个信末好。”韵叟道:“勿必,倪吊仔就走,出来到贵相好搭去吃局。我末要见识见识贵相好同张秀英个房间,大家去噪俚哚一日天。”覃丽娟按说道:“齐大人再要客气!倪搭场花小点,大人勿嫌龌龊,请过来坐坐,也算倪有面孔。”

  须臾,传呼开饭,管家即于拜月房栊中央,左右分排两桌圆台。众人无须推让,挨次就位:左首八位,右首六位。齐韵叟留心指数,讶道:“翠芬到仔陆里去哉?今朝一径勿曾看见俚。”林素芬答道:“俚起来仔咿困来浪。”尹痴鸳忙问:“阿有啥勿适意?”素芬道:“怎晓得俚,好像无啥。”

  韵叟遂令娘姨去请。那娘姨一去半日,不见回覆。韵叟忽想起一事,道:“前日天,我听见梨花院落里,瑶官同翠芬两家头合唱一套《迎像》,倒唱得无啥。”林素芬道:“勿是翠芬喤。俚大曲会末会两只,《迎像》勿曾教唍。”

  冠香道:“是翠芬来浪唱。俚就听俚哚教,听会仔好几只哚。”陶云甫道:“《迎像》搭仔《哭像》连下去一淘唱,故未真生活。”高亚白道:“《长生殿》其余角色派得蛮匀,就是个正生,《迎像》、《哭像》两出吃力点。”齐韵叟闻此议论,偶然高兴,再令娘姨传唤瑶官。瑶官得命,随那娘姨而至。

  众人见瑶官的哚圆的面孔,并不傅些脂粉,垂着一根绝大朴辫,好似乌云中推出一轮皓月。韵叟命其且坐一旁,留出一位,在尹痴鸳肩下,专等林翠芬。

  维时,上过四道小碗,间着四色点心。管家端上茶碗,并将各种水烟、旱烟、锡加烟装好奉上。朱蔼人独出席就榻,仍去吸鸦片烟。陶云甫乃想起酒令来,倡议道:“龙池先生个‘四声酒令’,倪再行行看。”尹痴鸳摇手道:“勿成功。一部《四书》,我通通想过,再要凑俚廿四句,勿全个哉。就为仔去、上、平、入,单有一句‘放饭流歌’,无拨第二句好说。”

  云甫不信,道:“常恐耐勿曾想到。”痴鸳道:“价末耐再去想。有仔一句‘去上平入’末,其余就容易得势。最容易是‘平上入去’:‘时使薄敛’、‘君子不器’、‘而后国治’、‘无所不至’、‘然后乐正’、‘为礼不敬’、‘芸者不变’、‘言语必信’、‘今也不幸’、‘中士一位’、‘君子不亮’、‘来者不拒’、‘汤使毫众’、‘夫岂不义’好像有廿几句哚,我也记勿得几花。”

  云甫想着一句道:“‘长幼之节’,倒勿是‘上去平入’?”痴鸳道:“我说个‘去上平入’无拨呀!先テ饺搿痛蚁∑妫骸胛势淠俊ⅰ诼贰⒃ⅰ刚傥夼怠ⅰ迥吨ⅰ釉诔氯铡ⅰ姆仙磐瓢庖坏愕恪!敝谌思担淙蝗羰В缘溃骸啊端氖椤纺有∫捕晾酶鲈眨绱丝季荨?

 

  可称别开生面,只怕从来经学家也匆曾讲究歇喤。”

  不想席间讲这酒令,适值林翠芬挚那娘姨,穿花度柳,栅搬来迟,悄悄的站了多时,大家都没有理会。尹痴鸳觉背后响动,回头看视,只见翠芬满面凄凉,毫无意兴,两鬓脚蓬蓬松松,连簪钗钏环亦未齐整,一手扶定痴鸳椅背,一手只顾揉眼睛。痴鸳陪笑让坐,翠芬漠然不睬。痴鸳起身,双手来搀。翠芬摔脱袖子,攒眉道:“要勿喤!”齐韵叟先“格”声一笑,引得众人不禁哄堂。痴鸳不好意思,讪讪坐下。

  翠芬岂不知这笑的为己而发?越发气得别转脸去。张秀英谓其系清倌人,倒不放在心上,意欲功和,无从搭口。还是林素芬招手相叫,翠芬方慢慢踅往阿姐面前。素芬替他理理头发,捉空于耳朵边说了两句。翠芬置若罔闻,等阿姐理好,复慢慢踅向远远地烟榻对过一带靠窗高椅上,斜签身子,坐在那里;将手帕握着脸,张开一张小嘴,打了一个呵欠。

  席间,众人肚里好笑,不敢出声。尹痴鸳轻轻笑道:“只好我去倒运点哉喤。”说了,便取根水烟筒,踅至烟榻前,点着纸吹,也去坐在靠窗高椅上,和翠芬隔着一张半桌。痴鸳知道清倌人吃醋,必然深自忌讳,不可劝解的;只用百计千方,逗引翠芬顽笑。翠芬回身,爬上窗槛,眼望一笠湖中一对白凫出没游泳,听凭痴鸳装腔做势,并不觑一正眼儿。齐韵叟料急切不能挽回,姑命瑶官独唱一套《迎像》。瑶官自点鼓板,央苏冠香为之扌厌笛。席间要紧听曲,不复关心。

  朱蔼人自烟榻下来,顺便怂恿翠芬同去吃酒。翠芬苦苦告道:“有点勿舒齐,吃勿落呀!”蔼人只得走开。尹痴鸳没奈何,遂去挨坐翠芬身边,另换一副呆板面孔,正正经经,亲亲密密的,特地叫声“翠芬”,道:“耐勿舒齐末,台面浪去稍微坐一歇,酒倒勿吃也无啥。耐勿去,就是我末晓得耐为仔勿舒齐,俚哚定归说耐是吃醋,耐自家想想看?”翠芬见痴鸳原是先时相待样子,气已消了几分;及听斯言,抉出真玻心中自是首肯,但一时翻不转面皮,垂头不语。痴鸳探微察隐,乘间要搀翠芬的手。翠芬夺手嗔道:“走开点唆,讨氏得来!”

  痴鸳央及道:“价末耐一淘去阿好?”翠芬道:“耐去末哉唍,要我去做啥?”痴鸳道:“耐去坐仔歇。原到该搭来末哉。”

  翠芬道:“耐先去。”痴鸳恐催促太迫,转致拂逆,遂再三叮嘱翠芬就来,先自归席。

  瑶官的《迎像》正唱到抑扬顿挫之际,席间竦然听之。痴鸳略为消停,即丢个眼色与林素芬。素芬复招手叫翠芬。翠芬便趁势趔趄而前,问:“阿姐啥嗄?”素芬向高椅努嘴示意,痴鸳也欠身相让。翠芬却将高椅拉开些,仍斜签身子和瑶官对坐。

  痴鸳等瑶官唱完,暗将韵叟本要合唱之意附耳告诉翠芬。

  翠芬道:“《迎像》倪勿会个唍。”痴鸳又将韵叟曾经听得之说,附耳告诉翠芬。翠芬道:“勿曾全喤呀。”痴鸳连碰两个顶子,并不介意,只切切求告翠芬吃杯热酒润润喉咙,拣拿手的唱一只。翠芬不忍再拗,装做不听见,故意想出些话头问瑶官,瑶官不得不答。痴鸳手取酒壶,筛满一鸡缸杯,送到翠芬嘴边。翠芬秋气大声道:“放来浪喤!”痴鸳慌的缩手,放在桌上。翠芬只顾和瑶官搭讪问答,刺斜里抄过手去,取那杯酒一口呷干,丢下杯子,用手帕揩揩嘴。瑶官问翠芬:“阿唱?”

  翠芬点点头。于是瑶官扌厌笛,翠芬续唱半出《哭像》。席间自然称赞一番,然后用饭撤席。

  那时将近三点钟,众人不等齐韵叟回房歇午,陆续踅出拜月房栊,三三两两,四散园中,各适其适去了。林翠芬赶人不见,拉了瑶官先行,转出山坡,抄西向北,一直望梨花院落行来。只见院门大开,院中树荫森森,几只燕子飞出飞进;两边厢房恰有先生在内教一班初学曲子的女孩儿。瑶官径引翠芬上楼,到了自己卧房里。间壁琪官听见,也踅过来,见翠芬脸上粉黛阑珊,就道:“耐要捕捕面哉呀,陆里去噪得实概样式?”

  瑶官笑道:“勿是个噪,为仔吃醋。”翠芬怒道:“倪倒勿懂啥个叫吃醋,耐说说看!”

  瑶官不辨,代喊个老婆子舀盆面水,亲去移过镜台。翠芬坐下,重整新妆。琪官还待盘问,翠芬道:“耐问俚做啥嗄?

  俚乃是听俚哚来浪说吃醋,难末算学仔个乖哉。阿晓得吃醋是啥事体!”

  瑶官背地向琪官挤挤眼,摇摇头,琪官便不做声。不提防被翠芬在镜中看得分明,且不提破,急急的掠鬓匀脸,撒手就走;将及房门,复回身说道:“我去哉,难两家头去说我末哉!”

  琪官、瑶官赶紧追上攀留,翠芬竟已拔步飞奔,“登登”下楼。出了梨花院落,一路自思何处去好,从白墙根下绕至三叉石子路口,抬头望去,遥见志正堂台阶上站立一人,背叉着手,形状似乎张寿。翠芬逆料姐夫、阿姐必在那里,不如赶去消遣片时再说。

  第四十五回终。

  第四十六回

  逐儿嬉乍联新伴侣陪公祭重睹旧门庭

  按:林翠芬打定主意,迤逦踅到志正堂前,张寿揭起帘子,让其进去,只见姐夫朱蔼人躺在堂中榻床上吸鸦片烟,阿姐林素芬陪坐闲话。翠芬笑嘻嘻叫声“姐夫”,爬着阿姐膝盖,侧首观看。素芬想起,随口埋冤翠芬道:“难要勿去匆着勿落瞎噪!尹老爷原搭耐蛮好,耐也写意点,快快活活讲讲闲话末好哉!俚哚有交情,生来要好点。耐是清倌人,阿好眼热嗄?”

  翠芬不敢回嘴,登对面涨通红,几乎下泪。蔼人笑道:“耐再要去说俚,真真要气杀俚个裁!”素芬“嗤”的失笑道:“好邱也匆曾懂末,阿有啥气嗄?”翠芬一半羞惭,一半懊悔,要辨又不能辨,着实叫他为难。素芬不去理论,原与蔼人攀谈。

  良久良久,翠芬微微换些笑容,蔼人即撺掇他去白相。翠芬本觉在此无味,彳亍将行。素芬叫住,叮咛道:“耐末自家要见乖,阿晓得?再去竖起仔个面孔,拨俚哚笑!”

  翠芬默然,懒懒的由志正堂前箭道上低着头向前走,胸中还辘辘的转念头。不知不觉转个弯,穿人万花深处,顺路踅过九曲平桥。桥下一直西北,系大观楼的正路;另有一条小路,向南岔去,都是层层叠叠的假山。那山势千四百折,如游龙一般,故总名为婉蜒岭。及至岭尽头,翻过龙首天心亭,亦可通大观楼了。

  翠芬无心走此小路,或悬崖峭壁,或幽壑深岩,越走越觉隐僻。正拟转身退回,忽见前面一个人,身穿簇新绸缎,蹲踞假山洞口,湿漉漉地。翠芬失声问:“啥人?”那人绝不返顾。

  翠芬近前逼视,竟是朱淑人,弯着腰,蹑着脚,手中拿根竹签,在那里撩苔剔薛,拨石掏泥。翠芬问道:“沓脱仔啥物事嗄?”

  淑人但摇摇手,只管旁视侧听,一步步捱进假山洞。翠芬道:“耐看,衣裳龌龊钱呀,”淑人始低声道:“要勿响喤!耐要看好物事末,该首去。”

  翠芬不知如何好看物事,照依所指方向,贸然往寻。只见山腰里盖着三间洁白光滑的浅浅石室,周双玉独自一个坐于石槛上,两手合捧一只青花白地磁盆,凑到脸上,将盆盖微开一缝,孜孜的向内张觑。翠芬未至跟前,便嚷道:“啥物事嗄?

  拨我看喤!”双玉见是翠芬,笑说:“无啥好看。”随手授过磁盆。翠芬接得在手,揭起盆盖,不料那盆内单装着一只促织儿,撅起两根须,奕奕闪动。双玉慌的伸手来掩。翠芬只道是抢,将身一扭,那促织儿就猛可里一跳,跳在翠芬衣襟上。翠芬慌的捕捉,早跳向草地里去了。翠芬发极乱嚷,丢下磁盆,迈步追赶。双玉随后跟去。那促织儿接连几跳,跳到一块山石之隙,被翠芬赶上一扑,扑入掌心;一把揣住,笑嘻嘻踅回来道:“来里哉,险个!”双玉去草地里拾起磁盆。翠芬松手,放进促织儿,加上盖。双玉再张时,不禁笑道:“无行用个哉,放仔俚生罢。”翠芬慌的拦阻,问:“为啥无行用哉嗄?”双玉道:“沓脱仔脚哉呀。”翠芬道:“音脱仔脚末,也匆要紧唍。”

  双玉恐他纠缠,笑而不答。适值朱淑人满面笑容,一手沾染一搭烂泥,一手揣得紧紧的,亦到了石室前。双玉忙问:“阿曾捉着?”淑人点头道:“好像无啥,耐去看喤。”双玉向翠芬道:“难要放生仔俚,装该只哉。”翠芬按定盆盖,不许放,嚷道:“我要个呀!”双玉遂把磁盆交给翠芬,和淑人并进石室中间。翠芬接踵相从。

  这室内仅摆一张通长玛瑙石天然几,几上叠着一大堆东西,还有许多杂色磁盆。双玉拣取空的一只描金白定窑,将淑人手中促织儿装上。双玉一张,果然王冠金翅,雄杰非常,也喷喷道:“无啥!再要比‘蟹壳青’好。”翠芬在旁,拉着双玉袖口,央告要看。双玉教他看法。翠芬照样捧着,张见这盆内原是一只促织儿,并无别的物事,便不看了。

  双玉说起适间“蟹壳青”折脚一节,淑人也要放生。翠芬如何肯放,取那磁盆抱于怀中,只道:“我要个呀!”淑人笑道:“耐要俚做啥嗄?”翠芬略怔一怔,反问道:“划一要俚做啥?我匆晓得唍,耐说喤!”招得淑人只望着双玉笑。双玉嘱道:“耐要勿响,故末请耐一淘看好物事。”

  翠芬唯唯遵命。当下展开一条大红老虎绒毯,铺设几前石板喤成的平地上;搬下一架象牙嵌宝雕笼,陈于中央;许多杂色磁盆,一字儿排列在外。淑人、双玉对面盘膝坐下,令翠芬南向中坐。先将现捉的促织儿下了雕笼,然后将所有“蝴蝶”、“螳螂”、“飞铃”、“枣核”、“金琵琶”、“香狮子”、“油利挞”各种促织儿,更替放人,捉对儿开闸厮斗。

  初时,这王冠金翅的昂昂不动,一经草茎撩发,勃然暴怒起来,凭陵冲突,一往无前。两下里扭结做一处,那里饶让一些儿!喜欢得翠芬拍腿狂笑,仍垂下头直瞪瞪的注视。不提防雕笼中戛然长鸣一声,倒把翠芬猛吓一跳。原来一只“香狮子”竟被玉冠金翅的咬死,还见他耸身振翼,似乎有得意之状。

  接连斗了五六阵,无不克捷。末后连那“油利挞”都败下奔逃。

  淑人也喝采道:“故末是真将军哉!”双玉道:“耐搭俚起个名字喤。”翠芬抢说道:“我有蛮好个名字来里。”淑人、双玉同声请教。

  翠芬正待说出,忽见娘姨阿珠探头一望,笑道:“我说小先生也来里该搭,花园里才寻到个哉,快点去罢!”翠芬生气道:“寻啥嗄?阿怕我逃走得去!”阿珠沉下脸,道:“尹老爷来浪寻呀,倪末寻耐小先生做啥!”

  说着,即闻尹痴鸳声音,一路说笑而至。淑人忙起立招呼。

  痴鸳当门止步,顾见翠芬,抵掌笑道:“难末耐也有仔淘伴哉。”

  翠芬道:“耐阿要看?来喤!”痴鸳只是笑,双玉道:“今朝就是俚一只来里斗,要勿难为俚,明朝看罢。”

  阿珠听说,上前收拾一切家伙。淑人俯取雕笼,将这“玉冠金翅将军”亲手装盆,郑重标记。翠芬、双玉且撑且挽,一齐起身。痴鸳向双玉道:“耐也坐来里冰冷个石头浪,于己个喤!勿比得翠芬勿要紧。”淑人道:“故末为啥?”双歪斜瞅一眼,道:“耐喤去问俚,阿有啥好闲话!”

  痴鸳呵呵一笑,因催翠芬先行。翠芬徙倚石几,还打量那折脚的促织儿,依依不舍。双玉乃道:“耐要末,拿得去。”

  翠芬欣然携盆出门。痴鸳问淑人道:“倪才来里大观楼,阿就来?”淑人点首应诺。痴鸳又道:“老兄两只贵手也要去揩揩哉喤。”一面搭讪,已和翠芬去的远了。

  阿珠收拾粗毕,自己咕噜道:“人末小干仵,脾气倒勿校”双玉道:“耐也匆着落,先生末‘先生’,啥个‘小先生’嗄!”

  阿珠道:“叫俚‘小先生’也无啥唍。”双玉道:“起先是无啥,故歇添仔个‘大先生’哉呀。”朱淑人接嘴说:“故倒勿差,倪也要当心点哚。”阿珠道:“啥人去当心嗄?勿理仔末好哉。”

  于是朱淑人、周双玉随带阿珠,从容联步,离了石室,踅至蜿蜒岭检道之下,却不打天心亭翻过去。只因西首原有出路在龙颏间,乃是一洞,逶迤窈窕,约三五十步;穿出那洞,反在大观楼之西。虽然远些,较之登峰造极,终为省力,故三人皆由此路转入大观楼前堂。那知茶烟未散,寂无一人,料道那些人都向堂外近处散步,且令阿珠舀水洗手,少坐以待。既而当值管家上堂点灯,渐渐的暮色苍然,延及户牖,方才一对一对陆续咸集于堂上。

  谈笑之间,排上晚宴,大家偶然不甚高兴,因此早散。散后,各归卧房歇息。朱淑人初为养病,和周双玉暂居湖房;病愈将拟迁移,恰好朱蔼人、林素芬到园,喜其宽绰,就在湖房下榻,淑人亦遂相安。两朱卧房虽非连属,仅空出当中一间为客座。那林翠芬向居大观楼,于尹痴鸳房后别设一床。后来添了个张秀英,翠芬自觉不便,也搬进湖房来,便把客座后半间做了翠芬卧房,关断前半间,从阿姐房中出人。

  这晚两朱暨其相好一起散归,直至客座,分路而别。朱蔼人到了房里,吸着鸦片烟,与林素芬随意攀谈,谈及明晨公祭,今夜须当早睡。素芬想起翠芬未归,必在尹痴鸳那边,叫他大姐吩咐道:“耐拿个灯笼去张张俚喤。晚歇无拨仔自来火,教俚一干子阿好走嗄!”大姐说是“来里该搭天井里”。素芬道:“价末喊俚进来哉呀,天井里去做啥?”大姐承命去喊,半日杏然。素芬自望房门口高声叫唤,隐隐听得外面应说:“来哉。”

  又半日,蔼人吸足烟瘾,吹灭烟灯,翠芬才匆匆趋至,向姐夫、阿姐面前打个遭儿,回身要走。素芬见其袖口露出一物,好像算盘,问:“拿个啥物事?”翠芬举手一扬,笑道:“是五少爷个呀。”说了已踅进里间,随手将房门掩上。外间蔼人宽衣先睡;比素芬登床,复隔房叫翠芬道:“耐也困罢,明朝早点起来。”翠芬顺口嗷应。素芬亦就睡下,因恐睡的失唿,落后见笑,自己格外留心。

  正自睡得沉酸甜熟,蔼人忽于梦中翻了个身,依然睡去,反惊醒了素芬。素芬张目存想,不知甚么时候,轻轻欠身揭帐,剔亮灯台,看桌上自鸣钟,不过两点多些。再要睡时,只闻翠芬房里“历历碌碌”的作响,细听不是鼠耗,试叫一声“翠芬”。

  翠芬在内问道:“阿是阿姐喊我?”素芬道:“为啥勿困嗄?”

  翠芬道:“难要困哉。”素芬道:“两点钟哉,来浪做啥,再勿困?”翠芬更不答话,急急收拾,也睡了。

  素芬偏又睡不着,听那四下里一片蛙声,嘈嘈满耳;远远的还有鸡鸣声、狗吠声、小儿啼哭声。园中不应有此,园外如何得闻?猜解不出。接着,巡夜更夫敲动梆子,迤逦经过湖房墙外。素芬无心中循声接拍,跟著敲去,遂不觉跟到黑甜乡中,流连忘返。

  次日起身,幸未过晚。刚刚梳洗完备,早有管家传命于娘姨:“请老爷、先生们到凰仪水阁会齐用点心。”朱蔼人应诺,回说:“就来。”适值对房里朱淑人亲来探问:“阿曾舒齐?”

  林素芬说:“舒齐哉。”淑人道:“价末倪着好仔衣裳,一淘去。”素芬道:“好个。”

  翠芬在里间听见淑人声音,忙扬声叫:“五少爷。”淑人进去问:“啥?”翠芬取那两件雕宠磁盆交还淑人,道:“耐带得去,勿要哉。”淑人见雕笼内竟有两只促织儿,一只是折脚的“蟹壳青”,一只乃是“油葫芦”,笑问:“陆里来个嗄?”

  翠芬咳了一声,道:“要勿去说俚!我末昨日夜头倒辛辛苦苦捉着仔一只,搭俚姘个对。陆里晓得短命众生单会奔,团团转个奔得来、奔得去。我煞死要俚斗,俚末煞死个奔,耐说阿要火冒?”淑人笑道:“原说无行用个哉,耐勿相信。耐喜欢末,我送一对拨耐,拿转去白相相。”翠芬道:“谢谢耐,勿要哉。看见仔也讨气。”淑人笑着,顺赍笼盆,赶紧回房,催周双玉换了衣裳便走。两边不先不后相遇于客座中间。

  五个人带着娘姨、大姐同出湖房,一路并不停留,径赴凰仪水阁,只见众人已齐集等候。厮见就坐,用过点心。总管夏余庆趋前禀道:“一切祭礼同应用个物事,才舒齐,送得去一歇哉。人末就派仔两个知客去伺候,阿要用赞礼?”齐韵叟沉吟道:“赞礼勿必哉,喊小赞去一埭。”夏总管出外宣命。

  须臾,小赞带个羽缨凉帽,领那班跟出门的管家,攒聚帘外。韵叟顾问:“马车阿曾套好?”管家回禀:“套哉。”韵叟乃向众人道:“倪去罢。”

  众人听说,各挈相好,即时起身。于是七客八局并从行仆媪,一行人下了凰仪水阁台阶,簇拥至石牌楼下。那牌楼外面一条宽广马路,直通园外通衢大道,十几辆马车,皆停在那里。

  一行人纷纷然登车坐定,蝉联鱼贯,驶出园门。

  不多时,早又在于四马路上。陶玉甫从车中望见“东兴里”门楣三个金字,灿烂如故;左右店家装潢陈设,景象依然。弄口边摆着个拆字先生摊子,挂一轴面目部位图,又是出进所常见的。玉甫那里忍得住,一阵心酸,急泪盈把,惹得个李浣芳也哭起来。

  幸而马车霎时俱停,知客迎候于弄外,一行人纷纷然下车进去。陶玉甫恐人讪笑,掩在陶云甫背后,缓步相随。比及门首,玉甫更吃一惊,不独李漱芳条子早经揭去,连李浣芳条子亦复不见。却见对门白墙上贴了一张黄榜,八众沙门在客堂中顶礼《大悲经忏》,烧的香烟氤氲不散。知客请一行人暂坐于右首李浣芳房间,不料陈小云在内,不及回避,齐韵叟殊为诧异。陶云甫抢步上前,代通姓名,并述相恳帮办一节。韵叟方拱手说:“少会。”大家随便散坐。

  一时知客禀请行礼,齐韵叟亲身要行。陶云甫慌忙拦阻。

  韵叟道:“我自有道理,耐也何必替俚哚客气?”云甫遂不言语。

  韵叟举目四顾,单少了陶玉甫一人,内外寻觅不见。陶云甫便疑其往后面去的,果然从李秀姐房里寻了出来。韵叟见玉甫两眼圈儿红中泛紫,竟似鲜荔枝一般;后面跟的李浣芳更自满面泪痕,把新换的一件孝衫沾湿了一大块。韵叟点头感叹,却不好说什么。当和一行人穿过经坛,簇拥至对过左首房间。

  那房间比先前大不相同,橱箱、床榻、灯镜、几案,收拾得一件也没有了。靠后屏门,张起满堂月白纟惠帐,中间直排三张方桌,桌上供一座三尺高五彩扎的灵宫,遮护位套。一应高装祭品,密密层层,摆列在下,龙香、看烛、饭亭俱全。

  尔时帐后李秀姐等号啕举哀,秀姐嗣子羞惧不出,灵右仅有李浣芳俯伏在地。小赞手端托盘,内盛三只银爵,躬身侧立。

  只等主祭者行礼。

  第四十六回终。

  第四十七回

  陈小云运遇贵人亨吴雪香祥占男子吉

  按:齐韵叟随身便服,诣李漱芳灵案前,恭恭敬敬朝上作了个揖。小赞在傍,伏侍拈香莫酒。再作一揖,乃退下两步,令苏冠香代拜。冠香承命,拜了四拜。其余诸位自然照样行事。

  次为高亚自,是姚文君代拜的。文君拜过平身,重复跪下再拜四拜。亚白悄问何故,文君道:“先是代个呀,倪自家也该应拜拜俚。”亚自微笑。尹痴鸳欲令林翠芬代拜。翠芬不肯,推说:“阿姐勿曾拜哉呀。”痴鸳笑道:“倒也勿差。”只得令张秀英来代。及林素芬为朱蔼人代拜之后,翠芬就插上去也拜了。以下并不待开口,朱淑人作过揖,周双玉便拜;陶云甫作过揖,覃丽娟便拜。煞末挨到陶玉甫,正作揖下去,齐韵叟扬言道:“浣芳间架头,玉甫只好自家拜。”玉甫听说,正中心怀,揖罢即拜,且拜且祝,不知祝些甚么;祝罢又是一拜,方含泪而起。小赞乃于案头取下一卷,双手展开,系高亚白做的四言押韵祭文,叙述得奇丽哀艳,无限缠绵。小赞跪于案旁,高声朗诵一遍,然后齐韵叟作揖焚库。

  礼成祭毕,陶玉甫打闹里契起李浣芳先自溜去。一行人纷纷然重回右酋李浣芳房间,陈小云侧立迎进。怎奈外间钟鼓之声,聒耳得紧,大家没得攀谈。覃丽娟、张秀英同词说道:“倪完结哉呀,请该首去坐罢。”

  齐韵叟连说“好极”,却请陈小云一淘叙叙,小云嗫嚅不敢。韵叟转挽陶云甫代说,小云始遵命奉陪。临行时又寻起陶玉甫来,差大阿金往后面去寻,不见回复。齐韵叟攒眉道:“故末真真罢哉!”陶云甫忙道:“我去喊。”亲自从房后赶至李秀姐房门首,只见李浣芳独倚门旁,秀姐和玉甫并在房中,对面站立,一行说一行哭。云甫跺脚道:“去哉呀,几花人单等耐一干子!”秀姐因也催道:“价末二少爷外头去罢,晚歇再说末哉。”玉甫只得跟云甫踅出前边,大家哄然说:“来哉,来哉!”齐韵叟道:“难人阿曾齐嗄?”苏冠香道:“再有个浣芳。”

  一语未终,阿招搀着浣芳也来了。浣芳一直踅至韵叟面前,便扑翻身磕一个头。韵叟错愕间故,阿招代答道:“无娒教俚替阿姐谢谢大人、老爷、先生、小姐。”韵叟挥手道:“算啥嗄?勿许谢。”侧里冠香即一把拉浣芳到身边,替他宽带解钮,脱下孝衫,授与阿招收去。一面齐韵叟起身离座,请陈小云前行。小云如何敢僭?垂手倒退。尹痴鸳笑道:“要勿让哉,我来引导。”当先抢步出房。随后一个一个次第行动。

  痴鸳将及东兴里口,忽闻知客在后叫“尹老爷”,追上禀道:“马车停来浪南昼锦里,我去喊得来。”痴鸳道:“马车勿坐哉喤,问声大人看。”知客回身拦禀请命,齐韵叟亦道:“一点点路,倪走得去好。”知客应声“是”。的史令其传命执事人等一概撤回,但留两名跟班伺候。知客又应声“是”,退站一边。

  一行人接踵联袂,步出马路,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参差不齐。转瞬间已是西公和里。姚文君打头,跑进覃丽娟家,三脚两步,一溜上楼。尹痴鸳续到,却不进去,于门首伫立凝望。

  即时齐韵叟带领大队,簇拥而至。痴鸳拦臂请进,韵叟道:“耐阿是算本家?”痴鸳笑而不辨,跟随进门,踅至客堂。一个外场手持一张请客票呈上陶云甫。云甫接来一看,塞向怀里。

  众人都不理会。

  覃丽娟等在屏门内,要搀扶齐韵叟。韵叟作色道:“耐道仔我走勿动?我不过老仔点,比仔小伙子勿推扳喤。”说着,撩衣蹑足,抬级登梯。娘姨打起帘子,请到房里。韵叟四面打量,夸赞两句。覃丽娟随口答道:“勿好个,大人请坐喤。”

  韵叟略让陈小云,方各坐下。大家陆续进房,随意散坐,恰好坐满一屋子。姚文君满面汗光,畅开一角衣襟,只顾搧扇子。高亚白就说道:“耐怕热末,坎坎啥要紧实概跑?”文君道:“陆里跑嗄!我常恐拨癞头鼋个流氓看见,要紧仔点。”

  齐韵叟见房内人多天热,因向众人道:“倪再要去认认秀英个房间哉呀。”大家说:“好。”张秀英起立专候,并催道:“价末一淘请过去喤。”陈小云不复客气,先走一步,与齐韵叟同过对过张秀英房间。众人也有相陪过去的,也有信步走开的,只剩朱蔼人吸烟过瘾。

  陶玉甫、李浣芳没精打彩,尚在覃丽娟房里。陶云甫令娘姨传命外场摆台面,再去对过胡乱应酬一会,捉个空,仍回房来问陶玉甫道:“李秀姐搭耐说啥?”玉甫道:“说个浣芳。”

  云甫道:“说浣芳末,为啥哭嗄?”玉甫垂首无语。云甫从容劝道:“耐要勿单顾仔自家哭,样式样才匆管。今朝几花人跑得来做啥?说末说祭个李漱芳,终究是为仔耐。常恐耐一干子去,想着仔漱芳再要一泡仔哭,有几花人一淘来浪,故末让耐散散心豁开点。故欧就说是豁勿开,耐也该应讲讲笑笑,做出点快活面孔,总算几花人面浪领个情。耐自家去想,阿对?”

  玉甫依然无语。

  适娘姨来说:“台面摆好哉。”云甫想去问齐韵叟阿要起手巾。朱蔼人道:“问啥喤,喊俚哚绞起来末哉。”娘姨应了。

  云甫替陈小云开张局票,授与娘姨带下发讫。

  比外场绞过手巾,两面房间客人、倌人齐赴当中客堂,分桌坐席,公议齐韵叟首位,高亚白次位,陈小云第三。其余诸位早自坐定。陈小云相机凑趣,极意逢迎。大家攀谈,颇相使洽。陶玉甫勉承兄命,有时也搭讪两句。

  俄而金巧珍出局到来,众人命于陈小云肩下骄坐。巧珍本系圆融的人,复见在席同济衔杯举着,饮啖自如,自己亦随和入席。齐韵叟赏其圆融,偶然奖许。巧珍益自卖弄,诙谐四出,满座风生。为此席间并不寂寞。

  齐韵娶忽然想着,问高亚白道:“耐做个祭文里说起仔病源,有多花曲曲折折,啥个事体?”亚白见问,遂将李漱芳既属教坊,难居正室,以致抑郁成病之故,彻底表明。韵叟失声一叹,连称:“可惜,可惜!起先搭我商量,我倒有个道理。”

  亚自问:“是何道理?”韵叟道:“容易得势,漱芳过房拨我,算是我个囡仵,再有啥人说啥闲话?”大家听说默然。惟有陶玉甫以为此计绝妙,回思漱芳病中若得此计,或可回生,今则徒托空言,悔之何及!登时提起一肚皮眼泪,按捺不下,急急抽身溜人覃丽娟房间去了。

  高亚白道:“故末是倪勿好,讲得起劲仔,忘记仔玉甫。”

  姚文君插口道:“李漱芳个人也忒好哉!做仔倌人也无啥要紧唍,为啥勿许做大老母?外头人是瞎说呀,我做李漱芳末,先拿说闲话个人拨两记耳光俚吃。”说得大家一笑。

  齐韵叟禁阻道:“要勿去说俚哉,随便啥讲讲罢。”高亚白矍然道:“有样好物事来里,拨耐看。”欻地出席,去张秀英房间取出一本破烂春册,授与韵叟。韵叟揭开细细阅竟,道:“笔意蛮好,可惜勿全。”随将春册递下传观。亚白道:“好像是玉壶山人手迹,不过寻勿出俚凭据。”韵叟道:“名家此种笔墨,陆里肯落图章款识?再有仔个题跋就好哉。”尹痴鸳道:“题个跋末勿如做篇记。就拿七幅来分出个次序,照叙事体做法,点缀点缀,竟算俚是全壁,阿是比仔题跋好?”亚白道:“故末要请教耐去做个哉。”痴鸳道:“耐请我老旗昌开厅,我做拨耐看。”亚白道:“我末就请仔耐开厅。倘然耐做出来,有一字不典,一句不雅,要罚耐十台开厅哚喤!”痴鸳拍案大声道:“一言为定,台面浪才是见证!”

  不料这一拍,倒惊动了陶玉甫,只道外面破口争论,悄悄的指干泪痕,出房归席,见众人或仰着脸,或摇着头,皆说这篇文章着实难做。高亚自道:“俚敢于大言不惭,终有本事来浪,管俚难勿难!”齐韵叟道:“我要紧拜读拜读。明朝耐就请仔俚,教俚快点做。”尹痴鸳道:“节浪无工夫。我十七做好仔,十八到老旗昌交卷。该应罚,勿该应罚,大家公评。”

  亚白道:“准于十八老旗昌取齐,在席七位就此面订恕邀。”

  众人皆说:“理应奉陪。”

  陶玉甫低问陈小云做的何等文章。小云取过春册,诉明缘由。玉甫无心展阅,略翻一翻,随手丢下。齐韵叟见玉甫强作欢容,毫无兴会,又见天色阴晦,恐其下雨,当约众人早些散席,大家无不遵命。金巧珍见出局不散,未便擅行。陈小云暗地催他:“去罢。”巧珍方去。

  席散后,陶云甫拟进城回家,了理俗务。朱蔼人为汤啸庵出门,没个帮手,节间更忙,并向齐韵男告罪失陪。韵叟欲请陈小云到园,小云亦托辞有事。韵叟道:“价末中秋日务必屈驾光临。”小云未及答言,陶云甫已代应了。韵叟转问尹痴鸳:“阿转去?”痴鸳道:“耐先请,我就来。”

  韵叟乃与高亚白、朱淑人、陶玉甫各率相好,拱手作别,仍坐原车归园。覃丽娟、张秀英直送出大门而回。接着朱蔼人兴辞,林翠芬跟阿姐林素芬乘轿同去。

  陈小云始向陶云甫打听中秋一笠园大会情形。云甫道:“啥个大会嗄!说末说日里赏桂花,夜头赏月,正经白相原不过叫局吃酒。”小云道:“听说吃仔酒末定归要做首诗,阿有价事?”云甫摇手笑道:“无拨个。啥人肯做诗嗄?倘然耐高兴,做也做末哉,总无拨俚哚自家人做个好,徒然去献丑。”

  小云道:“我第一埭去,阿要用个帖子拜望?”云甫摇手道:“无须。俚请仔耐末,交代园门口,簿子浪就添仔耐陈小云个名字。耐末便衣到园门口说明白仔,自有管家来接耐进去。看见仔韵叟,大家作个揖,切勿要装出点斯斯文文个腔调来。做生意末,生意本色好哉。”

  小云再欲问时,尹痴鸳适从对过张秀英房里特来面说,即要归园。云甫赶着问道:“耐说做该篇记,我替耐想想,一个字也做匆出。耐如何做法,阿好先说拨我听听?”痴鸳笑道:“故歇我也说匆出如何做法。好像无啥难做,等我做好仔看罢。”

  云甫只得撩开。

  尹痴鸳既去,小云亦即起身,说要往东合兴里。云甫道:“阿是葛仲英请耐?我同耐一淘去,稍微应酬歇,我要进城哉。”

  小云应承暂驻,云甫匆匆着好熟罗单衫,夹纱马褂。覃丽娟并不相送,但说声“就来叫”。

  云甫随小云下楼,各令车轿往东合兴伺候。两人联步出门,穿过马路,同至吴雪香家。一进房间,便见大床前梳妆台上亮汪汪点着一对大蜡烛,怪问何事,葛仲英笑而不言。吴雪香敬过瓜子,回说:“无啥。”

  须臾,罗子富、王莲生、洪善卿三位熟识朋友陆续咸集。

  葛仲英道:“蔼人、啸庵才匆来,就是倪六个人,请坐罢。”

  小妹姐检点局票,说:“王老爷局票勿曾有唍。”仲英问王莲生叫何人,莲生自去写了个黄金凤。然后相让入席。

  洪善卿趁小妹姐装水烟时,轻轻探问:“为啥点大蜡烛?”

  小妹姐悄诉道:“倪先生恭喜来浪,斋个催生婆婆。”善卿即向葛仲英、吴雪香道喜。席间闻得此信,一叠连声:“恭喜,恭喜!且借酒公贺三杯。”仲英只是笑,雪香却嗔道:“啥个喜嗄,小妹姐末瞎说!”席间误会其意,皆正色说道:“故是正经喜事,无啥难为情!”雪香咳了一声道:“勿是难为情。

  人家倪子养得蛮蛮大,再要坏脱个多煞;刚刚有仔两个月,怎晓得俚成人勿成人,就要道喜,也忒要紧吨。”席间见如此说,反觉无可戏滤。雪香叹了一声,又道:“要勿说啥养勿大。人家再有勿好个倪子,起先养个辰光,快活煞;大仔点倒讨气。”

  仲英不待说毕,笑喝道:“耐再要说,人家听仔耐闲话,也来浪讨气!”雪香伸手将仲英臂膀摔了一把,道:“耐末讨气哉喤!”仲英叫声“阿唷坏”,惹的哄堂大笑。连小妹姐并既到的出局亦笑声不绝。

  罗子富见黄翠凤、黄金凤早来,就拟摆庄。覃丽娟继至,为报陶云甫道:“天来浪落雨,耐阿好要勿进城哉?”云甫缘有要件不可,转向罗子富通融,先摆十杯。子富应诺,席间乃争先出手打陶云甫的庄。

  那边黄翠凤乘间问罗子富道:“今朝耐为啥勿来?”子富道:“我常恐耐无娒再要多说多话。”翠凤道:“倪无娒咿好哉呀,赎身也定归哉,身价末原是一千。”子富大为诧异,道:“原是一千末,为啥起先勿肯,故歇倒肯哉嗄?”翠凤满面冷笑,半晌答道:“晚歇搭耐说。”子富心下鹘突,却不敢紧着问。

  洎乎陶云甫满庄,要紧回家,挽留不住,竟和覃丽娟告辞别去。罗子富意不在酒,虽也续摆一庄,胡乱应景而已;只等出局一散,约下王莲生要去打茶会。陈小云、洪善卿乖觉,覆杯请饭。葛仲英亦不强劝,草草终席。

  罗子富喊轿班点灯,径同王莲生于客堂登轿,抬出东合兴里,正遇一阵斜风急雨,顶头侵入轿中。高升、来安从旁放下轿帘,一路手扶轿杠,直至尚仁里黄翠凤家客堂停轿。子富让莲生前行。

  到了楼上,翠凤迎进房间,请莲生榻床上坐,令赵家娒先点烟灯,再加茶碗。黄金凤在对过房间,赶紧过来叫声“姐夫”,即道:“王老爷对过去用烟喤!”莲生道:“就该搭吃一样个唍。”金凤道:“对过有多花烟泡来浪。”翠凤道:“烟泡末,耐去拿得来好哉。”

  金凤恍然,重复赶去,取过七八根烟签子;签头上各有一枚烟泡。莲生本爱其娇小聪明,今见如此巴结,更胜似浑倌人,心有所感,欣然接受,嘴里说:“难为耐。”一手拉金凤坐于身旁。金凤半坐半爬看莲生吸烟。黄珠凤扭扭捏捏给罗子富装水烟。子富推开不吸,紧着要问赎身之事。翠凤且笑且叹,慢慢说来。第四十七回终。

  第四十八回

  误中误侯门深似海欺复欺市道薄于云

  按:黄翠凤当着王莲生,即向罗子富说道:“倪个无娒终究是好人,听俚闲话末好像蛮会说,肚皮里意思倒不过实概。

  耐看俚,三日天气得来饭也吃勿落。昨日耐去仔,俚一干子来哚房间里反仔一泡。今朝赵家娒下头去,无娒看见仔,就搭赵家娒说,说我个多花勿好,说起:‘我衣裳、头面买俚要万把洋钱仔,勿然,俚赎身末我想多拨点俚,故歇定归一点也勿拨俚个哉!’我来里楼浪,刚刚听见,晰气末咿好笑。难末我去搭无娒说说明白,我说:‘衣裳、头面才是我撑个物事。我来里该搭,我个物事,随便啥人匆许动。我赎仔身,阿好带得去?

  才要交代无娒个唍。悄然无娒要拨点我,勿是我客气,谢谢无娒,我末一点也匆要。要勿说啥衣裳、头面,就是头浪个绒绳,脚浪个鞋带,我通身一塌括仔换下来交代仔无娒,难末出该搭个门口。无娒放心末哉,我一点也匆要。’陆里晓得,倪无娒倒真个要分点物事拨我。俚道仔我末定归要俚几花哚。我说仔一点勿要,故末倪无娒再要快活也无拨,教我赎身末赎末哉,一千身价就一千米哉,替我看仔个好日子,十六写纸,十七调头,样式样才说好。耐说阿要快?就是我也匆可帐实概个容易。”

  子富听了,代为翠凤一喜。

  莲生不胜叹服,赞翠凤好志气,且道:“有句闲话说:‘好男勿吃分家饭,好女勿着嫁时衣。’赛过就是耐。”翠凤道:“做个倌人,总归自家有点算计,故末好挣口气。倘然我赎身出去,先空仔五六千个债,倒说勿定生意好勿好,我就要挣气也挣勿来。故歇我是打好仔稿子做个事体,有几户客人,匆来里上海才匆算,来里上海个客人就不过两户,单是两户客人照应照应我,就匆要紧个哉。五六千个债也写意得势,我也犯勿着要俚哚衣裳、头面。王老爷说得好,‘嫁时衣’还是亲生爷娘拨来哚囡仵个物事,囡仵好末也要勿着。我倒去要老鸨个物事!就要得来,碰关千把洋钱,啥犯着嗄?”莲生仍赞不绝口。

  子富却早知赎身之后定有一番用度,自应格外周全;只不料其如许之多;沉吟问道:“陆里有五六千个债?”翠凤道:“耐说无拨五六千,耐算喤:身价末一千;衣裳、头面开好一篇帐来里,煞死要减省末三千;三间房间铺铺,阿要千把?连搭仔零零碎碎几花用场,阿是五六千哚?故歇我就教带得去个赵家娒同下头一个相帮,先去借仔二千,付清仔身价,稍微买点要紧物事,调头过去再说。”子富默然。

  莲生吸过四五口烟,抬身箕坐。金凤忙取水烟筒要装,莲生接来自吸。

  消停良久,子富方问起调头诸事。翠凤告诉大概:看定兆富里三间楼面,与楼下文君王合借;除带去娘姨、相帮之外,添用帐房、厨子、大姐、相帮四人;红木家生暂行租用,合意议价。又道:“十六俚哚写纸,我末收捉物事交代无娒,无拨空,耐就月半吃仔台酒末哉。”子富遂面约了莲生,并写了张条子请葛、洪、陈三位,令高升立刻送去。

  高升赶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果然洪善卿、陈小云为阻雨未散。看过条子,葛仲英先道:“我只好谢谢哉,一笠园约定来浪。”小云亦以此约为辞。止有善卿准到,写张回条,打发高升复命。却听窗外雨声渐渐停歇,凉篷上点滴全无,洪善卿遂蹈隙步行而去。

  小云从容问仲英道:“倌人叫到仔一笠园,几日天住来浪,算几花局嗄?”仲英道:“看光景起,园里三四个倌人常有来浪,各人各样开消。再有倌人自家身体,喜欢白相,同客人约好仔,索性花园里歇夏,故也只好写意点。”小云道:“耐阿是带仔雪香一淘去?”仲英道:“有辰光一淘去。到仔园里再叫也无啥。”小云自己盘算一回,更无他话,辞别仲英,径归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

  明日,陈小云亲往抛球场相熟衣庄,拣取一套簇新时花浅色衫褂,复往同安里金巧珍家给个信。巧珍一见,问道:“耐陆里去认得个齐大人?”小云道:“就昨日刚刚认得。”巧珍道:“耐搭俚做仔朋友末,倪要到俚花园里白相相去。”小云道:“明朝就请耐去白相,阿好?”巧珍道:“故歇客客气气算啥嗄?”小云道:“明朝是一笠园中秋大会,闹热得野哚!

  我末去吃酒;耐要白相,早点舒齐好仔,局票一到末就来。”

  巧珍自是欣喜。当晚小云、巧珍畅叙一宿。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日,陈小云绝早起身,打扮修饰,色色停当,钟上刚敲八点,即催起金巧珍,叮嘱两句。小云赶回店内,坐上包车,望山家园进发。

  比至齐府大门首,靠对过照墙边停下。小云下车看时,大门以内,直达正厅,崇闳深邃,层层洞开,却有栅栏挡住,不得其门而人,只得退出,两旁观望,静悄悄地不见一人。长福手指左首,似是便门。小云过去打量,觉得规模亦甚气概;跨进门口,始见门房内有三五个体面门公跷起脚说闲话。小云傍门立定,正要通说姓名,一个就摇手道:“耐有啥事体,帐房里去。”小云喏喏,再历一重仪门,侧里三间堂屋,门楣上立着“帐房”二字的直额。小云踅进帐房,只见中间上面接连排着几号帐台,都是虚位;惟第一号坐着一位管帐先生,旁边高椅上先有一人和那先生讲话。

  小云见讲话的不是别人,乃是庄荔甫,少不得厮见招呼。

  那先生道是同伙,略一颔首。荔甫让小云上坐。小云窃窥左右两间,皆有管帐先生在内,据案低头,或算或写,竟无一人理会小云。小云心想不妥,踅近第一号帐台,向那先生拱手陪笑。

  叙明来意。那先生听了,忙说:“失敬,暂请宽坐。”喊个打杂的令其关照总知客。

  小云安心坐候,半日奋然,但见仪门口一起一起出出进进,络绎不绝,都是些有职事的管家,并非赴席宾客。小云心疑太早,懊悔不迭。

  忽听得闹攘攘一阵呐喊之声,自远而近。庄荔甫慌的赶去。

  随后,二三十脚夫,前扶后拥,扛进四只极大板箱。荔甫往来蹀躞,照顾磕碰,扛至帐房廊下,轻轻放平;揭开箱盖,请那先生出来检点。小云仅从窗眼里望望,原来四只板箱分装十六成紫桶黄杨半身屏风,雕镂全部《西厢》图像。楼台士女,鸟兽花木,尽用珊瑚、翡翠、明珠、宝石,镶嵌的五色斑斓。

  看不得两三扇,只见打杂的引总知客匆匆跑来,问那先生客在何处,那先生说在帐房。总知客一手整理缨帽,挨身进门,见了小云,却不认识,垂手站立门旁,请问:“老爷尊姓?”

  小云说了。又问:“老爷公馆来哚陆里?”小云也说了。总知客想了一想,笑问道:“陈老爷阿记得陆里一日送来个帖子?”

  小云乃说出前日覃丽娟家席间面约一节。总知客又想一想,道:“前日是小赞跟得去个唍。”小云说:“勿差。”总知客回头令打杂的喊小赞立刻就来,一面想些话头来说。因问道:“陈老爷叫局末叫个啥人?倪去开好局票来浪,故末早点,头牌里就去叫。”

  小云正待说时,小赞已喘吁吁跑进帐房,叫声“陈老爷”,手持一条梅红字纸递上总知客。总知客排揎道:“耐办得事体好舒齐!我一点点勿曾晓得,害陈老爷末等仔半日。晚歇我去回大人。”小赞道:“园门浪交代好个哉,就匆曾送条子。也为仔大人说,帖子要勿补哉。我想晚点送勿要紧,陆里晓得陈老爷走仔该搭宅门?”总知客道:“耐再要说!昨日为啥勿送条子来?”小赞没得回言,肩随侍侧。总知客问知小云坐的包车,令小赞去照看车夫,亲自请小云由宅内取路进国。

  其时,那先生看毕屏风,和庄荔甫并立讲话。陈小云备与作别。庄荔甫眼看着总知客斜行前导,领了陈小云前往赴席,不胜艳羡之至。

  那先生讲过,径去右首帐房取出一张德大庄票,交付荔甫。

  荔甫收藏怀里,亦就兴辞。踅出齐府便门,步行一段,叫把东洋车,先至后马路向德大钱庄,将票上八百两规银兑换英洋,半现半票;再至四马路向壶中天番菜馆,独自一个饱餐一顿;然后往西棋盘街聚秀堂来。

  陆秀林见其面有喜色,问道:“阿曾发财?”荔甫道:“做生意真难说!前回八千个生意,赚俚二百,吃力煞;故歇蛮写意,八百生意,倒有四百好赚。”秀林道:“耐个财气到哉!

  今年做掮客才勿好,就是耐末做仔点外拆生意,倒无啥。”荔甫道:“耐说财气,陈小云故末财气到哉!”遂把小云赴席情形细述一遍。秀林道:“我说无啥好。吃酒叫局,自家先要豁脱洋钱。倘忙无啥事体做,只好拉倒。倒是耐个生意稳当。”

  荔甫不语,自吸两口鸦片烟,定个计较,令杨家娒取过笔砚,写张请帖,立送抛球场宏寿书坊包老爷,就请过来。杨家娒即时传下。荔甫更写施瑞生、洪善卿、张小村、吴松桥四张请帖。“陈小云或者晚间口店,也写一张请请何妨?”一并付之杨家娒,拨派外场,分头请客,并喊个台面下去。

  吩咐粗完,只听楼下绝俏的声音,大笑大喊,嚷做一片,都说:“‘老鸨’来喤!橡薄磫牛 等碌铰ド峡吞谩?

 

  荔甫料知必系宏寿书坊请来的老包,忙出房相迎。不意老包陷入重围,被许多倌人、大姐此拖被拽,没得开交。荔甫招手叫声“老包”,老包假意发个火跳,挣脱身子。还有些不知事的清倌人,竟跟进房间里,这个扌卒一把,那个拍一下。有的说:“老包,今朝坐马车哉唍!”有的说:“老包,手帕子喤,阿曾带得来?”弄得老包左右支吾,应接不暇。荔甫佯嗔道:“我有要紧事体请耐来,啥个假痴假呆!”老包矍然起立,应声道:“噢,啥事体?”怔怔的敛容待命。清倌人方一哄而散。

  荔甫开言道:“十六扇屏风末,卖拨仔齐韵叟,做到八百块洋铁一块也匆少。不过俚哚常恐有点小毛病,先付六百,再有二百,约半个月期。我做生意,喜欢爽爽气气,一点点小交易要勿去多拌哉。故歇我来搭俚付清仔,到仔期我去收,勿关耐事,阿好?”老包连说:“好极。”荔甫于怀里摸出一张六百洋钱庄票,交明老包,另取现洋一百二十元,明白算道:“我末除脱停四十,耐个四十晚歇拨耐。正价该应七百廿块,耐去交代仔卖主就来。”

  老包应诺,用手巾一总包好,将行。陆秀林问道:“晚歇陆里来请耐嗄?”老包道:“就来个,要勿请哉。”说着,望帘缝中探头一张,没人在外,便一溜烟溜过客堂。适遇杨家娒对面走来,不提防撞个满怀。杨家娒失声嚷道:“老包!啥去哉嗄?”这一嚷,四下里倌人、大姐蜂拥赶出,协力擒拿,都说:“老包要勿去喤!”老包更不答话,奔下楼梯,夺门而逃。

  后面知道追不上,哺哺的骂了两声。老包只作不知,踅出西棋盘街,一直到抛球场生全洋广货店,专寻卖主殳三。

  那殳三高居三层洋楼,身穿捆身子,趿着拖鞋,散着裤脚管,横躺在烟榻下手。有个贴身伏侍小家丁名叫奢子的,在上手装烟。既见老包,说声“请坐”,不来应酬。

  老包知其脾气,自去打开手巾包,将屏风正价庄票现洋摊在桌上,请殳三核数亲收,并道:“庄荔甫说:一点点小交易,做得吃力煞,讲仔几日天,跑仔好几埭。俚哚帐房门口再要几花开消,八十块洋钱末俚一干子要个哉。我说:‘随便末哉,有限得势,就无拨也匆要紧。’”殳三道:“耐无拨,勿对个唍。”

  随把念块零洋分给老包。老包推却不收,道:“故末要勿客气。

  耐要挑挑我,作成点生意好哉。”殳三不好再强。老包就说声“我去哉”。殳三也任其扬长而去。

  老包重回聚秀堂,幸而打茶会客人上市,倌人、大姐不得空,因此毫无兜搭,径抵陆秀林房间。庄荔甫早备下四张抬圆银行票,等得老包回话,即时付讫。当有些清倌人闻得秀林有台面,捉空而来,团团簇拥老包,都说:“老包叫我!老包叫我!”见老包佯嘻嘻不睬,越发说的急了。一个拉下老包耳朵,大声道:“老包阿听见?”一个尽力把老包揣捏摇撼,白瞪着眼道:“老包说哟”一个大些的不动手,惟嘴里帮说道:“生来一淘才要叫个哉!来里该搭吃酒,耐阿好意思勿叫?”老包道:“陆里吃个酒嗄?”一个道:“庄大少爷勿是请耐吃酒?”

  老包道:“耐看庄大少爷阿是来浪吃酒?”一个不懂,转问秀林:“庄大少爷阿吃酒?”秀林随口答道:“怎晓得俚?”大家听说,面面厮觑,有些惶惑。

  可巧外场面禀荔甫道:“请客末才匆来浪四马路烟问、茶馆通通去看也无拨,无处去请哉唍。”荔甫未及拟议,倒是这些清倌人却一片声嚷将起来,只和老包不依,都说:“耐好!

  骗倪!难末定归才要叫个哉!”一个个抢上前磨墨蘸笔,寻票头,立逼老包开局票。老包无法可处。

  荔甫忍不住,翻转脸喝道:“陆里来一淘小把戏,得罪我朋友,喊本家上来问声俚看!俚开个把势,阿晓得规矩?”外场见机,含糊答应,暗暗努嘴,催请倌人快走。秀林笑而排解道:“去罢,去罢,要勿来里瞎缠哉。倪吃酒个客人还勿曾齐,倒先要紧叫局。”这些清倌人一场没趣,讪讪走开。

  荔甫向老包道:“我有道理。耐叫末叫本堂局。先起头叫过歇个定归勿叫。”老包道:“本堂就是秀林末勿曾叫歇。”

  秀林接嘴道:“秀宝也匆曾。”荔甫不由分说,即为老包开张局票叫陆秀宝。另写三张请帖,请的两位同业是必到的,其一张请胡竹山。外场接得在手,趁早资送。

  第四十八回终。